凌哲熙一手撐著床榻，吃力的倚上枕墊，轉頭望向眼前的男子。

    這是他親自培養的太子，風華灼灼，氣度不凡。

    文治武功，樣樣出類拔萃，不輸任何一名朝臣。

    渾濁的雙眸中不自覺染上了幾分傲然，他竭力抬手，體內的毒素順著血液筋脈流轉，早已灌入了五臟肺腑，滾滾焦灼難以壓制，倏地涌上，蒼老的手無力的垂落。

    凌哲熙自嘲般勾起嘴角，“皇兒，坐到朕身邊來。”

    正值四月，暖意融融。

    寢殿內已燃上了暖爐，他的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

    蘇羽清眉頭緊鎖，步履難得露了幾分急切。

    隨手揩去鬢角的汗珠，空氣中的藥香鑽入鼻尖，她嗅得了幾味續命的藥材，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

    皇帝的病症顯然是毒入骨髓，擾亂了軀體的感知。

    跟隨離承顏研習醫理，療傷治毒的過程她也有所涉獵，按常理，第一是緩解症狀，對症下藥，第二纔是延續生機，通經活絡。

    皇宮太醫院是天下名醫匯聚之地，太醫連番會診，都只得出後者的藥方，可見雷公藤之毒辣。

    她略一思索，恭敬見禮，緩步退下。

    悶悶的咳嗽聲泄出，皇帝難耐的眯起了眸子。

    溫熱的掌心搭上了他的脊背，渾厚的內力噴涌而出，卻無法進入凌哲熙的體內。

    凌玄臣大驚，“父皇，這是怎麼回事？”

    皇帝淡笑一聲，“雷公藤封鎖了我的筋脈，再強的內力也沒用。”

    日夜難眠的憂思，在這一刻化作了隨心從容。

    心臟頓痛，好似利刃切割，凌玄臣抬手揪起了衣領，卻是徒勞。

    看出了他的心思，皇帝勉強扯出了一抹笑意，鬆弛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柔和，“朕教你的第一件事是何？”

    掩去眸中的痛意，凌玄臣定了定神，“父皇教導兒臣，喜怒不形於色。”

    收斂了目光，皇帝輕嘆一口氣。

    御醫交頭接耳，問起病情總是支支吾吾，言辭模糊，只稱要靜養。

    然而，自己的身體，他又怎會不知？

    氣血衰竭，是力竭之兆。

    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子，他緩緩開口，“皇兒，朕時日無多，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滿目繁華，最懼怕的猜測從皇帝口中說出，凌玄臣當場愣怔，指尖輕顫。

    不給他一絲一毫怯懦的機會，一股腦將醞釀已久的猜測通通道出。

    京城不日怕是即將迎來一場譁變。

    朝堂暗流涌動，時局不穩，他的毒發更是來的毫無預兆，這其中必有蹊蹺。

    乾澀的喉嚨支撐不住長時間的說話，咳嗽聲愈發急促。

    推開茶杯，凌哲熙搖搖頭，繼續開口，“若朕倒下，你便是順理成章的繼承人，這毒計絕不會就此打住，你須時時提防，小心行事，以免落入圈套。”

    “兒臣知道了。”眼角劃過一滴晶瑩的淚珠。

    抬手握住了冰涼的大掌，熱氣從口中哈出，來回搓動。

    既是小心戒備，他亦不放心寢宮周圍的守衛，沉聲道，“父皇，兒臣不能時時陪伴您左右，又絕不肯將您獨自留於寢殿，外頭的侍衛……”

    話音未落，凌哲熙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並無半分遲疑的應下了。

    短短半個時辰，直接聽命於太子殿下的三列府兵手持令牌，徑直入乾清宮。

    “所有侍衛通通離去，由御林軍重新調配安排，我等奉太子殿下口令，保護乾清宮。”鏗鏘有力的聲音響起，身後的府兵亮出長槍，凌厲異常。

    回營的御林軍佇列中溜出了一名小兵，左右探看著回了住所。

    不多時，一隻信鴿從屋內飛出，越過宮牆。

    三皇子府內，謀士齊聚，正商量著什麼。

    叩門聲響起，管家低聲道，“主子，宮裏來訊息了。”

    只一眼，凌玄傲已然勾起了嘴角，朗聲大笑。

    前一秒愁容滿面，怎麼這會又笑起來了？三殿下莫不是犯糊塗了？

    謀士思忖著開口，不解發問，“殿下，您這是何意？”

    隨手將信紙遞與他，凌玄傲眼中劃過一抹陰鷙，“他親手將刀子遞到我手裏，本宮可不能不領情啊。”

    陛下龍體抱恙，太子殿下卻撤換宮牆守衛，用心險惡吶！

    我的好弟弟，何至於造反呢？

    不出半日的功夫，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陛下病重，罷朝好幾日了！”

    “可不是嘛，就是那妖妃下的毒吧。”

    就連街邊賣菜的阿婆都聚在一起，神色惋惜。

    朝臣間的走動愈發頻繁，遞往宰相府的拜帖累了厚厚一沓，多半都是想要從中探出一星半點的訊息。

    皇后卸去釵環，一身素衣，一夜不眠的陪侍在側，一夜之間，竟生了不少白髮。

    整個乾清宮氣氛低迷，婢女們個個凝神屏息，不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貴公公端了剛煎好的湯藥，輕手輕腳的走到了龍榻旁，壓低了嗓音，“皇后娘娘，該進藥了。”

    去了甲套的手接過藥碗，舀了一勺，動作輕柔的送到了凌哲熙唇邊。

    苦澀的藥液激的他眉頭緊鎖，心肺處有如烈焰灼燒。

    太后親擬了一份名冊，層層遞了下去。

    隔日，名冊上有的官員便遞了拜帖，入宮請見。

    戶部侍郎來的最遲，愣愣的看著近乎半院子的官員，喃喃自語，“三殿下不是說手談嗎？竟來了這麼多人嗎？”

    身旁的御史大夫輕笑一聲，無奈的搖了搖頭。

    他收到的帖子署了三皇子凌玄傲的名，言辭懇切，直言要深談政務，可約見的地點偏偏不是三皇子府，而是太后的寢宮。

    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的關鍵。

    太后地位再高，終究是後宮之人，只後宮不得干政一條鐵律，便將她困在了四四方方的宮牆之內。

    唯有養在身邊的三皇子，成了唯一的溝通點。

    單論才幹，三皇子與太子殿下相比，並無勝算。

    可若是加上了太后，情況又有了變化。

    太后母家勢力尚在，豁出一斗未嘗不可。

    世人皆知凌玄傲的秉性，酒水美色，無一不愛，這是他的缺點，也是他的優點。

    推他上皇位，拿捏起來便容易的多。

    思量間，小廝已經喊出了御史大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