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殺了他!
“神道渺渺,仙道茫茫,你看那滿殿仙班,哪一個不是經過三災九難七十二般劫數,才修得這死水無波、無情無性的仙身?可也不過只是壽數比凡人長久些罷了,可你們、你們憑什麼,生來就是神,千般神通、萬般變化,不過都是隨心而已?”
漓若被他那滔天的怨氣嚇得退了一步,臉漲得通紅,她心中不知怎地酸楚難耐,竟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縱使她千年淪落凡塵,泯然眾人,終究無法掩藏她生就神體、與天同情的本質,比之他們,實在是好上太多,所以她根本無法反駁,甚至還覺得他說的有那麼一點點道理。
看見漓若眼中居然有了贊同之色,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息華眉頭一挑,不動聲色地往前走了一步,將這個活了千年還恍如一張白紙、仍憑他人塗抹的白痴掩到身後,冷冷地道:“眾神化生於天地萬物,修了千萬年才得以脫胎而出,要吃的苦,不比你少。”
“哈哈哈!”菡夜聽了大笑三聲,若非被凍在寒冰之中,他幾乎就要直接衝上來拼命了,“你說得輕巧!若能選擇,誰願意投生在妖道?我也願意當神,我也可以修他個千年萬年,怎麼修不是修呢?可誰給過我們機會!這六界,人能修成仙,冥能修成仙,可為何偏偏妖魔兩道不能成仙!”
“妖魔作惡多端,身染血腥,不能成仙便是天意。”息華回道。
“誰生來便是身染血腥?採樓兄妹自出生至今便從未害過任何生靈,連絲毫念頭都沒有過,卻總被人類喊打喊殺,被所謂的修仙正派逼得走投無路,不得已才避入鄧林之中尋求我的庇護,他們又是憑什麼要受此遭遇?又是憑什麼不能修成正果?”
“菡夜,你別說了……”一旁的採樓神情越聽越悽然,他被說得漸漸地斂起了所有的鋒芒,拋卻一身的憤恨和不甘,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躲在他身後,只是低聲地說道,“你同他們說這麼多做什麼呢?他們是神,他們不會懂的,他們只會一樣嘲笑我們,鄙棄我們,傷害我們!”
“我採樓做事向來問心無愧,落子無悔,今天是我棋差一招,輸了全域性,如今舍妹已去,我已無意流連世間,不如願賭服輸,與她同去。”他定定地看著息華,坦然地接受他目光的直視,挺起了他枯瘦乾癟的胸膛,“動手吧!”
“……天意向來難測。”息華的指尖已經凝起一道光芒,霜天刃嗅到了殺戮和血腥的味道,在他身前蠢蠢欲動,“既然如此,不如求下輩子投個人胎,或許還能圓今日舊夢。”
採樓的目光漸漸地柔和了下來,他伸手,努力地透過重重寒冰,同菡夜的手觸碰在一起:“後悔嗎?如果不是因為遇到我們,你現在還是神界高高在上的上仙。”
菡夜卻於此刻笑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回握住了採樓的手:“你說的,落子無悔。以後遇事,記得別去找老虎,得來找另一隻兔子。”
他又轉向聖君,卑微地哀求道:“息華聖君,我自知今日必死,也不敢再求什麼,只希望你將我的真元也一併擊碎,讓我可以回鄧林和他們團聚。”
即便他身死,只要息華將他的真元帶回神界,他便將永生永世被拘於神界,不得解脫。
息華毫不猶豫地拒絕:“你是仙,他是妖,你們不該再有任何瓜葛。”
菡夜咳嗽了一聲,聲音已經渾濁,他的喉間被血汙給堵住了:“我如今……已經不是仙了。”他的周身妖氣四溢,眉間印記終於在此刻落成,那是他引了妖氣、吞噬自己印海的結果。
以他如今的靈力,做這些事情自然是輕而易舉,可真正要做到,就意味著要捨棄他修行十幾萬年付出的所有心血,放眼世間,他依然是曠古絕今。
蓮花仙,終於變成了蓮花妖。
“如此,即便是一死,我也了無遺憾了。”他眼中盈淚,抓著採樓的手捏得死緊,“讓採柔等一等,我們一起……從頭開始。”
下輩子,他們不要做妖,也不要做仙,更不稀罕做什麼神祇,最好是三隻無知無識的蜉蝣,朝生暮死,卻要永遠在一起。
他們相視一笑,對於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將不再逃避害怕。
息華毫不猶豫就是一道雷電劈了下去,一路暢通無阻地穿透萬丈弱水凝成的冰,正正劈在菡夜的身上,他痛得眉頭緊皺,身體蜷曲,外表卻絲毫看不出來,良久,他才緩過勁來,眉間蓮花越發妖異,他卻還在笑:“息華,你一向鐵面無私,怎麼到我這裏反而手軟了?是怕我死得太快,沒有成就感嗎?”
息華眉頭一挑,衣袖撕裂般地舞動,強悍無匹的靈力在天地間遊走,縈繞在他們身周,甚至削金斷玉一般的,將弱水冰一片片削了下來,採樓和菡夜身上的衣衫突然紛紛崩碎,面板裂出血痕來。
菡夜腦後的髮帶被一股席捲而來的靈力一下子削斷,他一驚,忙去接,卻只來得及接住兩截斷了的髮帶,長髮一下子披散在他身後,蜿蜒成一地妖冶的蓮花。
息華的術法已成,只消一招,就可將他們灰飛煙滅,可就在他將右手手臂抬起來的那一剎那,他驚愕地發現——菡夜和採樓身上的寒冰居然一瞬間消融了,含怒回過頭去,果見漓若指尖一點寒芒轉瞬即逝,她心虛地背過手去。
果然是她搞的鬼!
他還來不及質問她,漓若已經期期艾艾地開口了:“他……他不過是愛上了一個妖,罪不至死。”
說完,她突然身子一顫,耳朵裡嗡嗡作響,恍惚間,彷彿也有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說:“她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神,罪不至死。”
那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但是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是誰,是誰!
她迷亂地跪倒在雲層裡,雙手捂住了額角,努力搖晃著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卻不料越陷越深,那個聲音一遍遍地在她的耳邊盤桓迴旋,忽大忽小,忽遠忽近,隱隱的,背後彷彿還有誰的議論聲、嘲笑聲、呵斥聲……
“殺了他!”腦海裏那個惡魔般的聲音恰在此時突兀地響起,蓋過了剛纔那個聲音,透著濃重的殺氣。
漓若身子猛地一抖。
息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狀,一手仍凝結著雷電,另一手已經分出了一股探入了漓若的體內,然而周遊了一圈,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她彷彿只是陷入了一個深沉的夢魘之中。
這樣乾淨得如同一張白紙的女子,也會有這樣可怖的夢魘嗎?
“殺了他!”那個聲音又說道。
“……你看……我像是……”漓若不服輸地抬起頭,和那個聲音做著艱難的鬥爭,“……是殺得了……他的樣子嗎?”然而她的手卻不自覺地抬起,一根鋒利的冰刺悄然扎向息華的後背!
菡夜一見禁錮解除,忙使了個隱身法術帶著採樓想要逃跑。
息華長袍袖子一甩,一道驚雷劈在菡夜隱身到一半的身體上,迫他狼狽地現出身來。然而菡夜注意到,剛纔他手上那足以將自己劈得魂飛魄散的術法已經化去了。
沖天的殺氣散去,他對身後的異狀似有所覺,卻根本沒有回頭去看哪怕一眼。
“為……什……麼?”漓若的眼睛腫痛得厲害,一些不屬於她的記憶片段飛快地從腦海中閃過,快得她根本來不及捕捉。
“他剛纔要殺了你!”那個聲音說道。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漓若蒼白地解釋道,“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冰刺離息華的背心不到半寸,而息華的霜天刃此刻離菡夜的心口也已經不到半寸,只要漓若此刻再往前送一點點,息華就會被擊落弱水,連同菡夜他們,一起為她所遭受的一切付出相應的代價。
她的眼前一陣黑一陣白,一會兒看到那位白衣飄飄的共工大神,一會兒見到那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小神,一會兒又見一位渾身染血的女子被綁在直插天穹的巨柱上,心口處鮮血汨汨,一會兒又見天崩地裂、滄海橫流、空間扭曲、時間倒回,一切的一切回到了最開始的原點,又好像已經走到了終結。
巨大的恨意將她淹沒,她漸漸地看不清彼此,眼中全是赤色的血,到處都是血,她的白衣被染成了深赭色,髮絲還在往下淌血,弱水漆黑如墨,因為吸收了太多的血,漸漸地便不能再吞噬一切,反倒將許多推了上來。
畫面最終定格在那雙手上,那雙將她推下弱水的手,堅決的、毫不遲疑的、有力的。
“為什麼?”她喃喃地問,那支冰刺已經抵在了息華的背上,卻一點也扎不進去,息華根本沒有設界,幾乎就是毫不設防、任她宰割的狀態,可她卻根本扎不進去!
她想起息華贈她蠶豆,手把手教她術法,爲了幫她被淵臣刺傷,一次次地護著她,爲了她不惜以身犯險,這些明明都是她該經歷的、遭受的一切,卻在不知不覺中被移到了他的肩頭。
他本可以做他高高在上的息華聖君,孤高絕世、不染紅塵,卻何苦要爲了她深陷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