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陰謀和愛情
第二日果不其然是個陰雨天,鉛雲低垂,雨絲綿密,寒風凜冽。
懷瑾第一次換掉了她喜愛的紅衣,穿上了純白的孝服,走在隊伍的最後頭,漓若只在鬢邊別了一朵白花,陪在她身邊看顧著她,即便她看起來精神尚可,但漓若還是十分不放心,時不時地就轉頭去檢視她的狀況。
“別顧著看我了,再慢就要掉隊了。”懷瑾目不斜視,定定地注視著前面長得看不見頭的隊伍。
修仙門派,喪儀居然也和普通百姓無異,儘管懷瑾早有吩咐一切從簡,但蕭寒是個極其重視禮儀規矩的人,何況小捌的身份又異乎尋常,所以隊伍規模、流程、奠儀依然浩蕩而繁複。
蕭寒率隊,走在最前頭,言行舉止已經儼然一派掌門的模樣。
羲澤,因故缺席。
“你看,重嘉派交到蕭寒的手裏,我能放心嗎?”懷瑾突兀地問道。
漓若一愣。
懷瑾苦笑一聲,啞聲道:“如果、如果羲澤不治,重嘉派總要有人來管。到底是他留下來的基業,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毀在我手裏。”
“我不太懂這個。”漓若茫然地搖搖頭,“但是我相信,羲澤一定會好起來的。”
這話說得她自己都有些心虛,直到他們出門,羲澤都還在昏迷之中,少年渾身癱軟,氣若游絲,彷彿隨時會嚥氣。
懷瑾在經歷小捌之死後,依然固執地去了羲澤房裏,守了他整整一夜——即便再害怕,她終究要面對,她知道羲澤如果真的撐不下去的話,一定會有些話要和她說。
但幸運的是,直到他們離開,少年依然頑強地活著,爲了自己,更爲了師父。
他來這人世走一遭,本就是帶著使命來的,如今使命未達,怎甘心束手就死?
懷瑾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在陰冷潮溼的天氣裡撥出了一口白氣,她怕冷似的搓了搓手,腳步慢了下來。
蕭寒選中的墓地就在重嘉派後山密林之中,此次送葬的隊伍不過是下山去走一圈,類似於昭告山下百姓,門中死了人,最後還要回到重嘉派後山去。而他們現在,已經在返程的途中,眼看著就要走到山腳下,懷瑾卻突然失了回去的勇氣。
她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樹下靠坐了下來,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管洞簫,似乎是很久沒吹了,她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調,但她卻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嘗試著。
身後樹幹像是他堅實的懷抱,細密的雨絲像是他輕柔撫過的手,懷瑾閉上眼睛,回憶起他懷抱自己,手把手教她吹洞簫的樣子,他的笑容溫潤和煦,她的表情羞澀中帶著歡愉。
終於,聲音輾轉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洞簫聲音本就蒼涼渾厚,這首曲子的曲調更是將那種悵然和悲愴演繹到了極致,漓若雖然沒有聽過這首曲子,但也確確實實地沉浸入了其中。
一曲吹罷,懷瑾習慣性地用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簫聲,低聲道:“這是他從前最愛的曲子,叫《江上月》,講的就是一對戀人被迫分離,在江上依依惜別的場景。從前我就覺得這曲子不吉利,總是鬧著要他換一首吹……現在想想,他怕是早已料到了我們的結局。”
說完,她連自己都忍不住愣了愣——原來,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他們相處的每一個場景,說的每一句話,都清晰地彷彿發生在昨天。
送葬的隊伍沒有停歇,逐漸沒入上山的路中,懷瑾遙遙望著那綿延不絕的白,喃喃道:“師父,你聽到了嗎?”
聽說人死後,英靈會盤桓三日不去,她相信,含舒一定還在她身邊,聽她吹完那一曲婉轉幽怨的《江上月》。
如果你聽到了,就讓這一曲陪你走過漫漫黃泉路,陪你走過往後的每一世人間。
“漓若,你之前問過我,我在神界有多久了。那個時候我騙了你,其實我是記得的,我成仙,距今已近一萬年了,到今天為止,一共是九千八百二十一天。”
懷瑾突然說道,她輕輕地呵了一聲,聲音含混而破碎,“其實我不是在騙你,我是在騙我自己,我想讓自己忘了,我的師父已經離開我……一萬年了。”
可是她卻清晰地計算到了天。
“他去輪迴轉世了,一萬年,足有五百世,每一世皆是短折而死。每輪迴一次,他關於我的記憶就淡薄一分,到現在,我已經絕了他會再想起我的心思,如果不是司曜……可是我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我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甚至害死了我的師父,才修得這仙身,卻發現這仙身根本一點用都沒有……我連我的師父都救不了!”
說到此處,懷瑾已經紅了眼眶,她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狠狠地一拳砸向地麵,冰冷的火焰從她的手中一直蔓延到腳下的土地。
滿樹枝葉彷彿受到了她情緒的感召,簌簌作響,她就那樣坐在枯葉飛舞的老樹下,淚泗滂沱。
漓若無措地陪坐在一旁,蒼白地安慰著:“可是、可是你不是去求過星君了嗎,他說了會幫你的……”
想起此事,懷瑾卻仍是意難平,一想到此後他們將永不相見,不由得悲從中來,她絕望地攥緊了身下土地,指甲磨出血來,仰天嘶嚎:
“啊……啊……啊!”
漓若被嚇到了,她手忙腳亂地將安神的術法打入懷瑾的體內,嘴唇無力地開合,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從白天坐到了黃昏,那些無根的火焰很快熄滅,四周的溫度卻更加寒冷,漓若瑟縮了一下,用水為她們做了個護罩,擋住外面的寒風。
懷瑾像是終於哭得倦了,她歪著頭,曲起雙腿,無聲地抱緊了膝蓋,還在流血的雙手很快將白色孝服染紅。
“……有人和你說過嗎?其實,我來自神界。”
“什麼?”漓若愣愣地問。
懷瑾自嘲地笑著,陷入了回憶之中:“我原是神界萬芳園中最不起眼的一朵鳳凰花,那年我神智初開,連修煉都不知道是什麼,就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去人界,找含舒……他翻來覆去的講,我聽得煩得很,就與他吵了幾句嘴。他似乎很是驚訝我的反應,沉默了片刻後,他說,就是你了。”
“再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重嘉派腳下,大概就是這裏。”她用洞簫指了指腳下的土地,“有一位仙風道骨的修仙者正要上山去,不經意地一回頭,就看見了我。我才知道,他就是那個聲音要我找的含舒。”
“起初我並不願意聽從那個聲音,我坐在山腳下盤亙了幾日,心裏卻著實捨不得離開——他那日御劍而回,站在雪亮的劍身上,衣袂飄飄,笑容溫柔,煞是好看……其實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那時痴迷的,究竟是他的術法,還是他。”
漓若聽得入神,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托腮思考著,眼底心底的身影,卻全都是息華。
他帶她騰雲回神界的樣子,他護著她避開妖林攻擊的樣子,他為她解開上古封印的樣子,他站在她身前、幫她撐起整座傾塌的大山的樣子……
雖然他們的初遇並不怎麼美好,她那時也不知道之後他們會有那麼多的日夜待在一起,但她卻情不自禁地靠近他,跟隨他,喜歡上他……這,應該算是喜歡了吧?
那她呢,痴迷的,究竟是他的強大,還是他的皮相?抑或都有?
懷瑾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繼續說下去:“幾天後,他下山辦事,再次看到我,他很有些意外,問我,你是想要拜師嗎?我貪戀著他的笑容,鬼使神差地就點了頭。可他卻有點苦惱地說,他飛昇在即,恐怕沒有時間帶一個徒弟。”
“我急忙說,沒關係,我學得很快的,說著我就把這幾天琢磨的術法展示給他看——我站在一根枯枝上,照著那天見到他的樣子騰空而起,一舉一動學的都是他。我看得到他的驚訝,他那個時候就看出了我的真身,卻還是驚訝於我的學習天分。”
“然後便是拜師入派,掌門要收一個女花妖作徒弟,這事在門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何況,我是他唯一的徒弟。但他卻力排眾議,頂住了所有流言蜚語,認認真真地教起了我術法。”
“他對你真好……”漓若有些豔羨地感嘆道。要是息華能有半分含舒的溫柔,她做夢都能笑醒。
懷瑾苦笑了一聲,沒有接話,只是說道:“我確實很有天賦,很快,我就也到了成仙的瓶頸處,而含舒,卻因為分心,飛昇之事一再擱置。我那時和他說,讓他不要管我,專心渡劫,他卻總是說,還沒到時候。我一直不知道他說的時候是什麼時候,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那一天,懷瑾終於迎來了她的劫,她自信滿滿地用自己的火去對抗天雷,卻不料,命運在此時和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相信你也知道,我的火和別人不同,我的火是冷的,寒火比熱火威力更大,這也是我一開始就選定的路,但我萬萬沒想到,寒火對上天雷,就如火星遇到炸藥……”
漓若聽得差點跳起來:“什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