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的是息華。

    漓若氣結，難道他就不好奇一下她的身份嗎？

    息華處於高空，居高臨下，比平常更多了三分威勢，他冷淡的眸子從老闆身上一掃而過，最終落在思嫚香鋪的牌匾上，似乎連他的問題都懶得回答。

    香鋪老闆不以為忤，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沉靜，在息華鋪天蓋地的殺氣和威勢之下，居然絲毫沒有落於下風。就好像是一擊重拳重重地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連個聲響都沒有。

    “那麼閣下此來，所為何事。”香鋪老闆又是一笑，他整整自己的長袍下襬，“在下一介小妖，苟活於人界不過求個生存，一向與世無爭，不知何處得罪了閣下？在下先在這裏賠個不是。”

    漓若耐不住性子，幾乎就要衝下去直接揪住他的領子，追問凝香淚的下落，卻聽這時，息華終於開口了。

    “你可知，私藏神界至寶，是死罪。”息華的聲音不緊不慢，語氣平淡，不像是質問，倒像是個陳述句。

    漓若一愣，拜神君所賜，她這幾年可是抄了不少天條，卻都沒有聽過這一條。難道息華不光主管刑律，還可以隨意創制刑律？

    香鋪老闆輕輕搖頭，笑道：“看來閣下是神界來的了，我卻不太明白閣下的意思，凡我所有，不過這一間小小香鋪，這香鋪裡面有什麼，一目瞭然，不知哪一樣是神界至寶？”

    漓若終於忍不住，從屋簷上一躍而下，猛地一下落在香鋪老闆面前，把香鋪老闆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你的香粉，是怎麼來的？”她掏出白天在店裏麵買的那包香粉，一上一下地拋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香鋪老闆，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一個洞來。

    老闆不假思索地問道：“祖上秘方，我閒來研製，餬口飯吃。”

    “撒謊！”漓若厲喝一聲，“你一隻麝妖，要吃什麼飯？再說了，你們麝妖一族，幾乎被人界制香人趕盡殺絕，鬼才信你們祖上會去制香！”

    香鋪老闆絲毫沒有被她的氣勢所嚇倒，只淡淡答道：“實不相瞞，在下身患頑疾，雖是妖身，如今卻與凡人無異，這飯……還是要吃的。至於祖上秘方，千年以前的事情，在下也所知不多，或許是從制香人手中所得，或許那個時候兩族積怨還沒那麼深。在下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那你為什麼要賣香粉？做別的營生不行嗎？人類殺光了你的同族，你不恨他們嗎？”漓若步步緊逼。

    “若有其他所長，也不會選擇開香鋪，實在也是別無他法了，所幸如今生意還算不錯，這城裏的人都愛香，足以讓我安穩度日了。至於人族……”

    漓若沒有看錯，香鋪老闆微微側身，抬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明月，神情憂傷，似乎陷入了某段回憶之中，他的眼中晶瑩璀璨，倒映著漫天星河，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東西，叫做……淚。

    他的聲音剋制中帶著微微顫抖：“人族殺我同類，可當年在下瀕死之際，救我的，恰恰也是人族。人族有壞人，當然也有好人，凡事不能一概而論。”

    問話問到這裏，似乎是問不下去了，香鋪老闆的回答句句合情合理，無懈可擊，他就像是一團緩緩流動的水，看起來溫柔沉靜，毫無攻擊力，但同時卻又強大到毫無破綻。

    漓若暗暗感嘆，如果這老闆不是真的如他所言那樣流落人界靠賣香為生，並且對凝香淚之事一無所知，那這個人的城府真的是太可怕了。

    她有些無措地看向息華，似乎是打算打道回府和息華從長計議，卻沒想到在旁邊看了半天一言不發的聖君大人，突然袖子輕輕一揚，一股靈力疾射而出，直直落在香鋪老闆的心口。

    香鋪老闆當即往後跌倒在地，捂著心口，“哇”地吐出一大灘黑血，他的青色長衫被灼燒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洞。

    “你的靈力很弱，在我手上過不了三招。”息華冷冷地說道，看著他委頓在地，痛苦地抽搐，他的神色沒有半點變化。

    “上神謙虛了……”香鋪老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他艱難地喘息道，“我一介小妖，靈力最盛時，也不過能與上神過上一招，何況我如今靈力衰微，命不久矣。”

    “你快死了？”漓若一驚，“你得了什麼病？”

    “多謝上神關心……不過是命數到了而已，在下無甚遺憾。”他扶著心口緩緩地站起身來，夜風吹過他略有些單薄的身軀，令他看起來此刻有些落寞，“能死在上神的手中，是在下的榮幸，還請上神垂愛，賜我痛快些的死法。”

    “息華！”漓若見勢不妙，忙回身飛上屋簷，按住息華再次抬起來的手，卻沒料到息華手中凝聚了一股磅礴的雷電之力，這一下，她的掌心當即被燙得焦黑，皮肉翻卷起來，痛得撕心裂肺。

    但她卻咬牙忍耐著，絲毫不敢放手，生怕她一哆嗦，香鋪老闆的命就沒了。

    “息、息華，或許是我們誤會他了，我們再去別處看看吧。”漓若忍著疼痛，賠著笑對息華說道。

    息華的目光涼涼地掃過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纖細而有力，因為痛苦而在微微顫抖，他收了靈力，神色已經沉了下來。

    這是第一次，唯一一次，居然有神敢打斷他的施法，這個小神，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包庇之罪，天條上是怎麼說的？”他冷冷地問。

    漓若的記憶一向好，她急速地回憶著自己抄過的天條，一邊念着，一邊臉色也白了下去。

    “包庇之罪，等同原罪，與罪主受同等責罰。”

    她不敢看息華的臉色，想想也知道有多難看，但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想著既然是死，索性豁出去了，心一橫，梗著脖子叫道：“那你也殺了我好了！”

    息華皺緊了眉頭，但他行事一向狠辣果決，怎會因為一個小小水神的求情而動搖？

    漓若的話音未落，息華已經抬手，出手如電，漓若連他手臂擺動的影子都沒有看清楚，就突然發現自己不能動了，只心口一點處，微微痠麻，想來息華剛剛動作，落在了這裏。

    而下一瞬，他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飄然落到了香鋪老闆的身邊，劈手就捏住了他的喉嚨，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安靜的夜裏，彷彿能聽見香鋪老闆骨骼錯位發出的“吱吱”聲。

    老闆的臉一下子扭曲起來，如果說剛纔那一擊還能讓他保持應有的風度和體面，那麼這一下，他被捏著喉嚨提起，雙腳離地，雙目因為窒息而逐漸泛紅，他的喉頭髮出痛苦的喘息聲，彷彿野獸瀕危時的哀嚎，一下子風姿全無。

    “噗嗤”一聲，一股青煙悄然飄起，擋住了息華和漓若的目光，息華忽然發現他的手裏一空，等到塵煙落盡，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隻小小的麝。

    香鋪老闆沒有說話，那隻麝的毛皮乾啞無光，一時竟看不出是什麼顏色，只是一綹一綹的全都虯結在一起，有些地方還有缺的，他的四肢和身體上遍佈大大小小的傷痕，倒像是陳年舊傷，但是看得出來他傷得很重，已經傷了元氣，很難再復原。

    令漓若意外的是，香鋪老闆沒有趁著他變為麝身的功夫逃走，只是萎靡地四肢趴在地上，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樣。

    “息華！”漓若忍不住出聲喚住他，“無憑無據，你真要置他於死地嗎？”

    “你們神界刑律，一向就是這麼定六界生靈的生死的嗎？”

    “是不是六界生靈，在你們眼中，都是如同草芥一般，想打就打，想殺就殺？”

    “是不是如果有一天我沒用了，你也像殺他一樣，毫不留情地……掐死我？”

    “是，我現在是很弱，我打不過你，你要殺他，我攔不住你，但你可想好了，這一擊下去，我們之間這本來不多的情分，可就沒有了！”

    她咬牙，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會和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為伍，我不會同你去找凝香淚，我也不要做什麼天地水神了，我不會再回神界，我不要守那勞什子天條，我要回灕水去，找成元去。”

    “或者，你也可以乾脆一點，現在，就，弄死我。”

    息華冷著臉，聽她把憋了許久的話全都說完，掌心青紫色的雷電噼裡啪啦地閃爍著，終究還是沒有再落下去。

    就在這時，漓若懷裏的冰蛇瞅準時機，“嘶”地一聲吐了吐舌頭，像一隻箭一樣“嗖”地一下竄了出來，徑直朝著息華撲去，對著他的虎口就是“吭哧”一口。

    息華躲閃不及，只捂著自己的傷處眉頭緊鎖。

    那條冰蛇不偏不倚，被他的雷電擊中，落到地面上，撲騰了兩下，不動了。

    “還不快走！”眼見面前變故，漓若的反應很快，她迅速收起自己的情緒，對著香鋪老闆吼道，“快走啊！”

    麝妖面色驚疑不定，對於剛剛發生的一切，他似乎是有些始料未及，思忖了片刻，他先是面對著息華後退了幾步，確定他沒有追上來之後，他才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拐過一個巷角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