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若趴在蠶豆上面，哪兒熱鬧就往哪兒飄，不知不覺就飄出了幾百裡，落在一處溼潤溫暖的小城裏。

    正是初夏時節，池邊早荷已經冒了頭，兩岸的奼紫嫣紅還不肯凋謝，拼著最後一口氣爭個你紅我綠，她聽見幾個小花妖、小草妖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聲音。

    整座小城都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氣，似乎是很多香味混雜在了一起，重重疊加，層次豐富，卻並不刺鼻，彷彿是花香果香，又彷彿是龍涎瑞腦，彷彿是清雅，又彷彿是馥郁，漓若仔細嗅著，總覺得這味道很是熟悉，但又一下子說不上來。

    迎面走來的每個人身上，也都有著一股子香味，卻又都各不相同，有的香甜，有的辛辣，有的芬芳，有的回味卻是苦的。

    “倒是個不錯的地兒。”

    她托腮觀望了半天，於是扮做普通的小姑娘模樣，一水兒的桃粉色衫裙配粉鞋，兩頰紅潤透白，大眼睛水汪汪的，拎了個糖葫蘆就竄進了一家茶館。

    成元在這方面管得極嚴，雖然常帶著她去人界晃盪，但從來不讓她進這種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之地，白白糟蹋了她的千年歲月——如今成元不在，她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了。

    “老闆，來一壺龍井！”她聽見前面一個大爺這樣叫道，便有樣學樣地說道，一面找了張無人的小方桌子坐下，專心啃她的糖葫蘆。

    老闆一見樂了，也不知是哪家大戶偷跑出來的小姐，衣著樣式簡單，料子卻是罕見，一臉的天真無邪，身後卻連個丫鬟婆子都沒有，不知落在了多少有心人的眼裏。

    他是個極會看眼色的人，藉着送茶的機會，在她一旁坐下，旁敲側擊地道：“這位小姐，瞧您走了一路，定也是累了，不知您那些丫鬟家丁現在何處，不如叫他們進來一塊兒歇歇腳，也嚐嚐我們這兒的龍井？”

    偏生漓若愚鈍，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什麼丫鬟家丁？我一個人來的。”

    老闆暗暗嘆息，只得賠著笑：“小姐說笑了，瞧您模樣尊貴，衣著不凡，這麼遠路怎會是一個人來的，怎麼也得三五個轎伕抬轎，兩個婆子負責採買，三四個丫鬟負責擦汗遞水。再說了……”

    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聽說我們這裏最近鬧妖怪，死了不少人了，小姐出門，十七八個打手隨身護衛那是必不可少的。”

    他說得頭頭是道，漓若聽得一愣一愣的。

    “鬧妖怪？那就是一百個護衛又有什麼用？”她不屑道，莫說是她與成元這樣的大妖，就算是小樂樂小可兒這樣的小妖精，等閒人類的刀槍劍戟根本傷不到他們，“我一個就夠了。”

    老闆一愣：“說的是，小姐說的是……”說著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搖了搖頭，拎著水壺就走開了。

    此刻正好聽見茶館深處，那個半舊的小臺子上面，幾個人拿著傢伙，穿著戲服，咿咿呀呀地開了場。

    正是一出“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演到那個白骨精扮做的婦人被打翻在地，“孫悟空”耀武揚威地拿著金箍棒在臺上翻了十七八個跟頭，又轉了下來討賞錢，喝茶的一群老爺子們紛紛拍手叫好，慷慨解囊。

    偏生漓若一個小姑娘混著大老爺們之間，格外扎眼，孫悟空繞了一圈，乾脆停在了她的面前，一雙火眼金睛眨巴眨巴的，請她打賞點銀子。

    他身上的香氣比旁人更加濃郁一些，也更刺鼻一些，漓若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往後避了避。

    “你把她打死了？”她不知那是戲，還以為這個叫孫悟空的猴子果真如此厲害，看見那白骨精被打得半天爬不起來，心生惻隱，不由得諄諄勸告道，“妖精千年修行不易，你把她打退了就好了，幹嘛要把她打死？”

    修仙之路，何其漫漫，當今六界，約摸有幾百萬只妖精，卻只有兩隻花妖最終成了仙，一隻便是那鳳凰花仙懷瑾，一隻是年歲更長的蓮花仙菡夜。

    而每年因為熬不過劫數，死於修仙之路的妖精，約摸有十萬之數。

    她初初聽懷瑾講起的時候，心中便是痛惜不堪，也替他們不甘，為何六界生靈，獨獨妖精成仙如此艱難？更替懷瑾心疼，她能熬過三災九劫八十二難，更不知是吃了多少的苦。

    再說那白骨精，若非不知哪個殺千刀的放出訊息，說吃了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又怎麼會引得他們趨之若鶩？

    他們……也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而已，卻爲了唐僧的一個劫，搭上了自己的千年道行。

    那演孫悟空的戲子哪裏聽過這種說辭？

    原本見她衣著華貴，又聽得入神，他以為定能多要些賞銀，卻不料居然被她嫌出手重？

    他摸摸鼻子，賠了個笑臉，心裏暗暗地罵了一句娘，端著不過盛了一半滿的盤子，掃興地走開了，接著他的討賞銀之路。

    卻有看客不幹了，漓若隔壁桌的一個兩撇八字鬍的大爺湊了過來，不陰不陽地問道：“大爺我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為妖精們喊冤的，小丫頭，你這是什麼路數？”

    “就是！妖就是妖，他們殺人剖心，手段極其殘忍，聽說我家隔壁的那個冬兒就是被妖精抓去吃了，唉，他纔不過八歲啊，真是造孽！”立馬有人附和。

    “殺人？吃人？”漓若瞪大了眼睛，她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妖精會吃人的，像樂樂可兒他們那麼可愛，怎麼可能會去吃人，“人有什麼好吃的？”

    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茶館裏的眾人頓時都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活計，開始議論紛紛起來，看向她的眼神帶著滿滿的揣度和憤怒。

    八字鬍的鬍子都快翹到眉毛上了，他指著漓若的鼻子罵道：“你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照你說，人肉好吃，就該被吃了？還是說，你嘗過人肉，知道人肉難吃？”

    “吃是沒吃過，我不用吃東西……”漓若脫口而道，說出口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

    “什麼什麼，你說你不用吃東西？那你就是妖精咯？你和他們是一夥的？”

    “啊不是，我是說……”漓若忙矢口否認。

    “說什麼說！依我看，你就是個妖精，看衣著打扮也不是我們這兒的人，一個十七八的小姑娘，怎麼可能一個人跑這麼遠？”八字鬍紅口白牙地罵道，“大家說是不是啊？”

    “是啊，別裝了，還不現出原形！”

    “快去叫李仙師過來，妖精自己送上門來，正好讓他收了去！”

    動靜越鬧越大，趕來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自發地將她圍成一圈，防止她尋空隙逃跑，將整個茶館堵得嚴嚴實實，戲臺上的戲也不演了，那“孫悟空”拿著他的假金箍棒當武器，躍躍欲試地想上前來拿下她，卻終究是不敢動手。

    漓若蒼白無力的辯解被淹沒在一片嘈雜的聲討聲中，她連自己的聲音都很快聽不見了，縮在茶館正中央的一塊一尺見方的小空間裡舉步維艱。

    所幸他們還不敢真的上前動手，要不然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息華可是說過，不能在人前動用術法的！

    要是她隨便使個冰封之術，那肯定直接坐實了她的“妖精”之名。

    結果等了半天，李仙師還沒來，卻見一個五六十歲的嬸子聽聞風聲趕了過來，也不管她是人是妖，不怕死地就讓她身上撲，脫口就是一句：“你還我家冬兒命來！”

    原來是剛纔說的那個冬兒的家裏人。

    老婆子面容枯槁，鬢髮散亂，眼睛還腫得跟個桃子似的，嘴唇哆嗦著，雙手抱著她的大腿又哭又嚎，還不輕不重地打著她。

    “我沒有……”漓若一個頭兩個大，還又不敢還手，說又說不過人家，任那老太太把眼淚鼻涕往她裙襬上蹭。

    看來如今的人界，也非可以久留之地了。她心中頓時十分惆悵。

    糾纏許久，那個李仙師終於姍姍來遲，老婆子一看撐腰的來了，膽氣也壯了，分開人群拖著漓若就往李仙師那兒走：“李仙師，快請收了這個妖孽吧！”

    那李仙師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模樣倒是清雋，鬍子留得很長，一身洗得發白的袍子，背後一把三尺長劍，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

    他停在門口，見人群安靜下來，不緊不慢地道：“爾等速速退避，小心妖孽傷人。”

    人群迅速往後退去，退出了茶館外，八字鬍更是退出了一丈遠，生怕他們真的打起來，殃及池魚。

    一道門檻，隔開兩個世界。

    李仙師又往前走了一步，對著一臉好奇打量他的漓若道：“吾乃崑崙山重嘉派第三十八代弟子李長櫟，今念閣下修行不易，若能早早束手就擒，且今後不再害人，吾定會助你一臂之力，送你超脫。”

    “你是重嘉派的？”漓若一愣，那不就是懷瑾那小徒兒所在的門派咯？

    “對啊，怕了吧！”門外有人立刻接道。

    見李長櫟不否認，漓若心中疑竇叢生，“你既然是重嘉派的，難道看不出我是人是妖？”

    李長櫟笑得高深莫測：“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此地並非你久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