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所謂喜歡
女魃嗤笑了一聲,不再理會她,只朝著息華,略理了理她蓬亂的髮絲,似乎是要捻指變出一套嶄新的衣裙來,可是頓了頓,卻又放棄了。
明亮的日頭從她頭頂直射而下,在灰黃色的沙粒上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矮小、委頓,破爛的衣裙在風中翻飛著,她幾乎整個人都要化為煙雲浮塵隨風而去了。
半晌,她自嘲地笑了一聲,低聲說道:“我要回赤水之北了。”
赤水之北是極熱極險之地,從無人煙,卻有一叢密林,那裏的樹木不怕炎熱乾燥,常年參天高聳,最適合她居住——那裏纔是她真正的家。
高興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她都會敲起她那麵破舊不堪的銅鼓,將自己滿腹心事寄送出去,期盼著會有一個知己能夠聽見。
“咚咚!咚咚!咚咚!”
一如三十萬年前那樣。
可是這一次,應該不會再有人聽到了吧?
“今日救命之恩,我銘記在心,他日但有所求,來赤水之北找我。”她看向息華,語意苦澀而又意味深長。息華面向著她,目光居高臨下地俯瞰她,只默默地點了點頭。
女魃突然蒼涼地一笑,她有一大半面容掩在凌亂的長髮之下,依稀可見昔日姣好的容顏,那滿頭金髮卻已形如枯草,當年合身的長裙如今彷彿一個巨大破敗的床罩,匆匆將她形同枯槁的身體掩蓋起來。
而息華……
故友相見,萬事皆非,既不能相認,更不能明言。
“息華,你要好好的。”
她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說完也不等息華反應,就好像有誰追似的,逃也似的離開了。
“我會想辦法解開你的詛咒的!”漓若衝着她離開的背影不死心地喊道。
女魃卻沒有再回頭。
“有什麼了不起的嘛!不教就不教唄,等我學會了水法所有篇章,到時候……嘿嘿嘿……”漓若小聲地嘀咕著,思緒又開始放遠。
息華等到女魃走遠,才捂著胸口低低地咳了一聲,咳出一大攤血來,皆數噴灑在正午滾燙的沙子上,只聽“哧哧”聲連響,沙地裏竟然平白無故地多出一個坑來。
“息華!”漓若回過神,見他這幅模樣驚叫道,忙扶著息華在沙地上盤腿坐下,“你還好吧?”
“無妨。”息華擺擺手,“只是損耗了些靈力。”
說著他又咳嗽了幾聲,顯然是疲憊虛弱至極。
漓若立刻想起剛剛那個陰損的吸靈柱,不由得恨從中來,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息華,要不是因為自己,要不是因為自己……平素裡風華無雙、矜貴無匹的聖君大人怎麼會變成這幅模樣?
她忙施法想要為息華治傷,卻如同上一次一樣,那些靈力落在息華身上,就被他隔開了。
“息華?”她不解地問道。
息華不再言語,只閉上眼睛,開始為自己療傷,他的身周開始縈繞著淡淡的純金色光芒,只有唇間一點嫣紅,額間還有些細碎的髮絲垂落下來,他的臉頰微微凹了進去,在日光的照射下留下一塊淺淺的陰影——這一切讓他看起來有些悽美而冷厲。
漓若的心呼地漏跳了一拍。她驀然想起剛纔女魃變成她的樣子,對息華……
“對不起……”她自覺有錯,乖乖道歉。至於為什麼道歉,當然是因為害他受傷了!對,沒錯,就是這樣的!
息華卻沒有給她任何迴應。
夜幕很快再次降臨,他們幕天席地而坐,頭頂是明亮皎潔的月光,身下沙粒間慢慢浮出活水,將砂層掩埋,水位上漲,雖還不能形成河流湖泊,但若是能將種子及時播下,來年,這裏就會變成綠洲了吧?
漓若歡喜地坐在一處沙丘上,用腳踢著沾了水的沙子玩,直至雙足和裙襬都沾滿了沙粒,她也不見著惱。
還是人間好啊,有山有水有樹林,再不濟也有沙子玩,而神界……只有滿界飄飄蕩蕩的雲。
不如再給他們降點雨玩玩?
萬幸,她是看過布雨那一卷的,到底還是記得一些的,只要先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就可以了!
趁著息華不注意,她大著膽子站起身,將雙手交疊橫在胸前,靈力很快由右臂涌上,瞬間洶涌而至,淹沒了她整個身子,將她的身子照得微微發亮。
她的右臂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她忙又斜眼偷覷了息華一眼,見他依然在閉目療傷,才地壓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念着:“萬物有時,蒼生芻狗,今奉天命,傳雨露、降甘霖、蘊靈長……”
“你若真的懂這幾個字的意思,就不會如此放肆。”身側突然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
漓若一驚,身子一抖,靈力一下子又散了開去,卻見息華已經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本來是那種濃到極致的黑,彷彿連煙月鏡都吸收不了他的光芒,可此時此刻,漫天星辰之中,漓若突然又看見了他眼底裏的光。
此刻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漓若不知怎地,只覺得心口痛得發慌。
“一定是被淵臣剛剛弄傷的……”她喃喃自語,竭力壓下那絲絲拉拉纏繞不斷的痛楚,嘴硬道,“你說我是要當天地水神的,排雲布雨本是我的分內事,為什麼我做不得?”
剛剛還在為他受傷而過意不去,此刻頓時又覺得,如他這般冷心冷面的人,是得吃點苦頭,才能收斂收斂。
“降雨都有規程,不能擅改。”息華冷冷地道,無視她心虛卻又挑*釁的目光。
“誰定的規程?”
“漓君。”
“漓君漓君,又是漓君。”漓若卻不敢大聲嚷嚷,只敢暗地裏自己抱怨兩句,“這個漓君,可真是把我害慘了!”
“那我什麼時候纔可以排雲布雨?”她不甘心地問道。
“等你足夠強大,纔可以看規程,甚至……改變它。”
“改變它?”漓若重複著問道。
她也可能變得像漓君一樣強大嗎?
如息華所言,如懷瑾所言,如伊祝所言,掌天地水脈,定四時雲雨,翻手間江河汪洋,覆手間天地乾涸?
或者……她驀地想起靈泉村中那尊美麗而威嚴的石像,三十萬年前的神,能讓淵臣追隨三十萬年的神,一定也是一位偉大的水神吧?
原本高傲囂張不可一世的淵臣,費盡心思籌謀千年,卻甘願為這個主人放棄掉一切。
“只是也忒狠心了些,竟能丟下他三十萬年。”漓若自顧自地說道。
僅僅只有一千歲的她,根本無法想象三十萬年的歲月是什麼樣的概念,淵臣卻用它來等待,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主人。
還是別學她了。
她怏怏地坐回地上,問道:“你……很喜歡漓君嗎?”
息華眉頭一挑,不意她會這樣問,想了想道:“漓君在位那些年,人界風調雨順,萬物生長依時,雖然到了最後她已經左支右絀,無力迴天,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使命,如果這是喜歡的標準的話,我想我是喜歡的。”
漓若氣餒道:“這怎麼能叫喜歡呢?喜歡是……”她一時詞窮。
因為好看,因為聰明,還是因為強大?
喜歡就是喜歡,怎麼會有標準這種東西呢?
“那我如果有一天也變成漓君那樣,你也會……”她想了想,又換了個問題,“那女魃呢,你喜歡她嗎?”
她現在回想起女魃對他們的態度的差別,越想越不對,怎麼看都覺得他們倆……有貓膩!
息華這回想的時間更久了,半晌纔回答道:“不熟。”
“……”
她怎麼會想起問一個無心無情的神這種問題呢?
“那懷瑾呢?”她還是不甘心。
息華終於不耐,“你的冰法學得如何了?”
漓若被這話頭一堵,登時捂住了自己的嘴,乖乖地回去坐好,裝作自己不存在。
就在這時,懷瑾終於匆匆趕到,見息華唇間一抹血色,愣了愣,忙問道:“怎麼回事,聖君大人怎麼受傷了?”
漓若忙起身迎上去,將剛纔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講了一遍,懷瑾聽完,眉頭便緊緊地皺了起來。
她抬起手,一塊青綠色的形狀不規則的半透明碎片從她掌心慢慢浮空而起,在漆黑夜色裡發著獨有的熒光,漓若乍見,不由得心神一震,竟然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它握在了手裡。
碎片冰涼卻又溫暖,光滑而又彷彿滿布鋒芒,多麼矛盾的個體,帶著她熟悉的異香,一瞬間由她的鼻腔灌入,席捲她的全身,她的身子一下子發軟、發麻,幾乎就要站立不穩。
她頹然地跌坐在身後鬆軟的沙地上,思緒混亂,好像有千萬年的情緒霎時涌入心頭,可是細細揣度,卻又好像什麼都沒留下。
她無意識地抬頭,將夜空裡呼嘯而過的風聽成了它悲涼的泣聲,絲絲縷縷,嗚嗚咽咽,令人不由得悲從中來。
“是你……”漓若心中有一個聲音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是我……”碎片光芒閃了兩下,好像是在迴應。
如果不是息華封住了漓若的淚海,她相信,此刻自己一定會哭得很難看,雖然她也不知道所謂的傷感和喟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淵臣為什麼要囚禁女魃了。”懷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