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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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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魘:妹妤

    三十多萬年前,南海水底沉劍冢中,不知怎麼地出現了一團靈氣,它長期吸納上古神兵上的血腥和殺伐之氣,居然得以脫形而出,化身神祇,名喚刑戈。

    刑戈天生帶有金戈之氣,靈力強大,運籌帷幄,在戰場上無往而不利,為神界立下戰功赫赫,因而得了一個殺神的名號,初入神庭便被封為鎮武大將軍,統領十萬天兵,享無上尊榮。

    他常年黑袍覆身,不苟言笑,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冰冷銳利、無法接近。他也以為這輩子都將這樣下去了,一生與刀兵為伴、與殺戮為伴,獨來獨往、形單影隻。

    直到那天,在神英殿前,他遇到了一位白衣女子。她隨意地坐在殿前玉階上,長長的裙邊逶迤而下,像要透過厚厚的雲層,浸入澄澈無暇的灕水中自由舞動。

    她閉著眼睛,神情安詳,纖指在空氣中微微拂動,便有如水般的音律自指尖流淌出來。她的身側有一圈小小的水環,圍繞著她,隨著音律緩緩跳動。時間,彷彿在這一刻永遠停滯。過去的十幾萬年彷彿如夢一場,盡在此刻離他遠去了。

    這位白衣女子,就是妹妤。

    她自五彩雲靄中化形而生,拜在水神共工座下,修習術法,共工卸任隱居之後,便由妹妤接替水神之職。她的性格也像水一樣,柔婉安靜,無慾無求,能納百川,容萬物。

    妹妤聽見動靜轉過頭來看向他的那一瞬,息華聽見了自己心臟的跳動,也聽見了命運之輪在暗夜裏隆隆轉動的聲音。

    只一眼他便徹底淪陷。

    “刑戈大人。”妹妤起身,朝他福了一福,從她交領長裙的領口便滑出了一隻蝴蝶。那是一隻透明的、用冰做的燕尾蝶,被繩子穿著掛在她纖細白皙的脖子上,襯出她好看的鎖骨。

    她居然聽說過自己……生死之際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殺神刑戈,在那一刻居然失態了。

    “啊,我……”他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像是面對著一朵最脆弱而美麗的雪花,生怕一口氣吹過去,就將她吹化了。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就坐下來,看我給你變個戲法吧?”妹妤輕輕地笑著。

    他便情不自禁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映照著西天璀璨的晚霞,她取下頸間的蝴蝶,纖長的手指在身前不停的撥動著什麼,那隻蝴蝶便從她掌心飛了起來,飛到了他的額間,他只覺得額頭一涼,那隻蝴蝶便突然消散了。

    他驚訝地抬手去摸,卻突然又發現那隻蝴蝶出現在了妹妤的頭髮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的手便伸了出去,落在了她的發間。

    當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才尷尬地把手收了回來——原來神女的頭髮是毛茸茸的,柔軟的,帶著淡淡清香的。

    妹妤忍不住笑了起來,柔荑撫過他觸控過的頭髮:“你真可愛。”

    居然敢有神說一個殺神可愛。

    “已經許久不曾有誰看過我變戲法了,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經常來找我。”她似乎一點都不怕他殺神的威名,甚至主動得令他詫異。

    刑戈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他越來越喜歡待在妹妤身邊,聽著她安靜地撫琴,輕輕地吟唱,或者恣意地舞動。她時而將水化成水珠,讓每一顆水珠在指尖嬉戲跳動,時而將水凝結成冰,雕刻成一個個小動物的模樣,時而降水霧化成汽,溫柔地拂過他們的臉龐。

    “你看,水能成冰,冰化作雪,雪又成雨,雨化作水汽,水像是有萬千種形態,自由流轉,生生不息。她又像是沒有形態,在湖裏便是細細長長的,在海里便是寬廣無垠的。她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卻從不會昭示她的存在,總是安安靜靜的……當真是這世間最美妙的生靈。”

    “不,你纔是這世間最美妙的生靈。”

    妹妤一愣,隨即一抹紅霞染上她白皙的面龐,竟比天邊最豔的晚霞還要美上三分。

    她帶他去看灕江,江水如她一般柔順,安靜地流淌,她帶他去爬蒼山,在蒼山之巔靜臥著等待日出。

    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消耗她的神力,牽引著河川湖海的流向,操縱著雨雪風霜的降與停。狂風暴雨中,她純白的長裙柔順地翻飛,她卻靜立在半空中巋然不動。淡淡的光華縈繞她身周,護體水環如靈蛇般遊走,每吸納一股水力,水環便要亮上幾分,亮到極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爆裂而出。但水環依然安靜地閃耀著,流淌著。

    刑戈毫不懷疑,這個水環吸納了天地間這麼多靈力,一旦爆發,必將有毀天滅地的力量。他呆呆地看著,他總是呆呆地看著,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呆頭小子,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好奇,尤其是對她。

    但他也確實不曾見過這些。

    他的世界裏,總是撲面而來的肅殺,滿溢的刀兵氣,血腥氣,以及死去的將士們的怨氣。他這一生,接觸過的,只有冰冷的長劍,冰冷的鎧甲,冰冷的刀鋒刺入身體的感覺,什麼都是冰冷的。他從未知曉,原來女孩子的手是溫熱的,即便這個女孩子可能比他大上幾十萬歲,連帶著周身的水汽都變得溫暖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

    沒過多久,魔界入侵,兩界開戰,刑戈依依不捨地離開,在戰場上渾似不要命地拼殺,恨不得馬上結束戰爭。

    再後來,神君來請他,他竟敢推說有事不去了,妹妤幾番勸說無果,只好隨著他上了戰場。她的術法既可克敵,又可治傷,為戰爭出了不少力。

    可神君非常地生氣,在他看來,刑戈竟然因為她置神界的安危不顧,置神君的威嚴不顧,簡直是罪大惡極。

    這場仗打的異常艱辛,神界、魔界皆是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死去的怨魂盤桓在上空久久不去。

    那一年,神界下了一場雨,那是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嗯。下的最大的一場雨,那場雨一下就是三百年。湖泊水漲,天地失色,德高望重的數位老神紛紛出山,合力施法,竟是束手無策。

    最後是妹妤站了出來,耗盡了她一身的修為,力爭天道,祈求雨停。

    她這一求也是三百年。她的白裙在雨水中失了光彩,她在雨中凝立不動彷彿化作一座雕像。

    三百年後,雨終於停了。可在這場暴雨中,神界兵士被迫退兵,打了神界歷史上的第一場敗仗。

    雨停後,妹妤力竭,卻還在施法退去雨水,在最緊要的關頭,她竟突然從高臺上墜了下來,昏睡數日後,靈力全失,如同凡人。

    神將們將刑戈的退卻、暴雨的連綿和打敗仗的屈辱都算在了妹妤的頭上,新仇舊恨一起算,他們藉故支開了刑戈,在她還臥床不起的時候就被他們拖著上了弒神柱,在毫無還手之力的情況下被生生挖去了心臟。

    等刑戈從西南山山採聖蓮花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從弒神柱上抱下妹妤,將自己的心補償給她,可依然無法挽回她逐漸流逝的生命。

    妹妤撐著最後一口氣,要刑戈帶著她回聖蓮池。

    “年少之時,我有幸得了一塊補天遺石,師父和我說這是我的機緣。於是這些年,我刻意收集了許多,效仿女媧娘娘,煉製了七顆荒輝石,需要希望它們能夠鎮妖邪、祛戾氣。本來只差一點就可以成功了,只可惜因為神魔這一戰,我竟耽擱了,如今趁著我還有一口氣,我想再努力一回。刑戈,我不想留下遺憾。”

    刑戈對她的要求哪有不依的道理?當即帶著她前往西南山聖蓮池。

    總算上蒼留情,七顆荒輝石終於落成。那一刻,天際霞光大盛,蓮池水漲,冰晶臺現,妹妤將那七顆荒輝石鑲嵌在冰晶臺的四周,終於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氣。

    恰在此時,天際霞光之中,有什麼東西在閃耀,掙扎著,嘶嚎著,想要脫胎而出。妹妤知道,那是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是上蒼對於六界再一次的饋贈,是她最後的解脫。

    她微微一笑,帶著大徹大悟的超脫,破開胸腹,取出了她最後殘存的真元,注入了那朵雲霞之中。

    “哦,是灕水啊。”她望了望雲霞所在的方位,“你將繼我之後,主宰天下水脈,便叫做漓君好了……希望你能夠做得比我更好。”

    做完這一切之後,她也知道自己支撐不住了,藉着刑戈的攙扶,她含笑說道:“你把我留在這裏吧,我喜歡這裏。”

    刑戈遵從她的遺願,將她抱起,放置在冰晶臺上。只是有一滴眼淚悄悄地落在了妹妤的臉上。

    “不要哭,刑戈。”依偎在他的懷裏,妹妤溫柔地替他擦去眼淚,“人執著於生死,是因為壽數短暫,神執著於生死,是因為沒有輪迴。可當你發現,你的思想、術法和使命,都得到了傳承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死其實,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你總是對的。”刑戈哽咽著說道。

    他無聲地擁緊妹妤,用自己那把從不離身、斬殺過無數敵人的刀刃,刺穿了自己。

    “我陪你,我會一直陪著你,有來世便隨來世,無來世便永生埋骨此地。”

    冰晶臺落,池水歸位,隱去了這一段悲傷而荒誕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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