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裏麵沉睡的是我姐姐？”

    “不錯，雖則她比你年長許多，但若仔細探究你們的化生之法，你確實該稱呼她一聲姐姐。”

    “……你說，是她拼盡最後一絲真力，護我平安降生？”

    “不錯，雖則她在那場浩劫中已經身受重傷，但若不是為護你，她不至於沉睡至斯。”

    漓若望向平靜無波的湖面，那裏已經恢復了死水寂寂、幽深沉靜，連天上的雲彩都不曾倒影在它上面。若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人會想到，這裏麵，沉睡著一位天地水神。

    良久，她才從巨大的震驚和恐懼中緩過來。她悄然地鬆開緊攥的雙手，竭力用平靜的語調問道：“你有何憑據？”

    “我沒有憑據。”息華語氣平淡地道，“但你可以去問，但凡從千年前那場浩劫中存活下來的神，都知道這件舊事，只是，他們願不願意與你說，就另當別論了。”

    她心裏有隱隱的不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幽幽地問道：“你想我怎麼做？”

    “方纔慶忌來報，池中的聖蓮花俱數枯萎，一絲灰燼也不曾留下，我猜測，是漓君汲取了聖蓮的靈力，用以凝聚魂魄，也許，她將從千年的沉睡中醒轉。”

    “你是說，我的姐姐，她將要醒過來？”漓若不可置信地問道，“你是說，我將要有一個姐姐，一個能說會笑的姐姐？”

    “不錯。”

    “那她，會陪我說話嗎，會教我術法嗎，我做錯了事，她也會像懷瑾姐姐一樣……訓斥我嗎？”漓若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欣喜，但隨即又黯淡下來，“不會的，她是天地水神，掌管六界水脈流轉，一定很忙吧。”

    息華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色，很快被他掩飾過去。他道：“漓君當年傷得很重，真力全無，魂魄幾乎散盡，藉助這西南聖蓮池強大的靈力結界，花了千年時間，才得以勉強凝聚。若是能夠得到她當時失去的靈力中最核心的真元，也許就能夠重新吸納靈力，聚靈化形。”

    漓若看著他一如往昔的冷寂神色，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裏，有一絲溫暖而強大的靈力遊走，而且，她從誕生之初就知道，這並不屬於她。所以，他說的真元，就是指這個嗎？

    “你想讓我把真元還給她，助她醒轉，對不對？”漓若後退了一步，問道：“那麼，我會死嗎？”

    息華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才道：“我不知道。”但他的眼底分明閃過一絲厲色。

    漓若從他的表情中看了出來，只要自己有一絲退意，就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擊殺，取出真元，還給姐姐。

    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謬，她總以為息華待自己總是不同的。他帶著自己東奔西走，四處收集凝香淚，也絕不僅僅是因為漓君的囑託。他教導她、保護她，為他受刑、為他受傷，這又豈是一句囑託可以概括的？

    卻原來……都是自己會錯了意。

    他在意的自始至終都是姐姐，做任何事都是爲了姐姐，在姐姐將要復生之際，也可以毫不猶豫的、用她的性命將姐姐換回來。

    他一定，很愛姐姐吧？

    可是，他知道，自己也愛著他嗎？

    知道了又能怎樣，他們的愛情已經足夠圓滿，她來的太遲，如此多餘。

    也許從一開始，他待自己與旁人有稍許不同，也不過是因為她身上有姐姐的真元。

    漓若慘笑了一下，又連連後退了三步，道：“你，你別過來，等我把話說完，好嗎？”

    “我這一生，庸碌無為，與己無益，與天地無功，倒也沒什麼存在的意義。我雖沒有見過姐姐，但姐姐捨命相護，此番恩德，又豈是漓若區區一條賤命所能償還的。只是，我畢竟來過，活過，也愛過，死到臨頭，還有一心願未了，求聖君成全。”

    “你說。”

    “你轉過身去。”

    息華依言轉過了身去，還閉上了眼睛。以她的微末法力，根本走不出這裏的重重結界，即便她能走出去，天涯海角，他也能將她捉回來。

    漓若墊著腳尖悄悄向他走去，想要在臨死之前，最後再抱一抱他。可是衣袂即將碰到他的那一刻，她又猶豫了。

    ……有意義嗎？還有意義嗎？她這樣問自己，只恨在一起的時間太少，許多話來不及說，許多事來不及做，如今再要勉強不過是讓彼此難堪。

    幻夢是如此的美好，可又脆弱。

    那雙手在寒風中又悄然放下。

    許久許久，息華都不曾聽見動靜，他下意識地回頭，正正瞧見她天青色的衣裙在聖蓮池中緩緩向下墜去，帶著她一臉的滿足和愛意。而她的目光，並沒有望向他，只是望向平靜的湖面。

    那裏，只有他在水中的倒影。

    如果不是他及時回頭，她是不是就要悄悄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留下一絲痕跡？

    這個傻姑娘，明明愛著他，當著他的麵卻連一個擁抱都不敢，只敢抱一抱他的倒影，就這樣心滿意足地死去。

    可他什麼也不能做。

    他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裏，根本沒有心臟跳動的聲音。六根斷絕，七情泯滅。像他這樣的神，又怎麼會知道心痛的滋味呢？

    “撲通！”

    突然，有什麼東西落水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是那條小鯉精，成元。

    在神界，比人修煉成的仙更低一等的，就是他們這些從花鳥魚蟲脫形而成的精怪。

    在神看來，既然已經落入畜生道，便該認命，安安心心地等待宰割，偏偏有許多不知死活的東西，不認天命，一心想做神仙。他們需要比人修煉花更多的時間，吃更多的苦，動輒前功盡棄、甚至形神俱滅。

    可即便是歷了天劫，脫了畜生的形，也不過是被神稱作精怪，只有少數靈魂極其純淨，化形前積下極大恩德的花精，才能勉強稱一聲花仙，例如懷瑾。

    對，大部分的精怪，靈魂都是不純淨的，他們與天地的感應非常的微弱，無法自如吸納靈氣，甚至會吸入很多的濁氣，無法和真正的神仙相提並論。這其中，也包括了成元。

    而聖蓮池最大的功效，就是淨化靈魂。

    小鯉精成元一手扒在池邊，一半身體已經浸入水面，死死拽住了漓若的衣袖。可以看得出來，他爲了闖入西南山的結界，受了很重的傷。而此刻傷痕累累的他，還要經受聖蓮池的淨化。

    那是多麼啃心蝕骨的痛，但他無法體會，漓若也無法體會。

    因為他們是神。

    鯉魚修煉成精，動輒萬年，越過龍門化身為龍，更需花費無數心力和時間，除此之外，還需要極大的運氣和心志，也難怪他能夠闖過聖蓮池的結界，也難怪，他能忍受著這樣的痛苦，卻不肯放棄漓若。

    息華看著小鯉精，漓若也看著小鯉精。她的眼中突然凝出一顆淚珠。過去這麼多年，她也曾經無比難過，無比悲傷，但她一直剋制著不讓自己流淚。因為那年灕水河畔因她而起的那場大災禍，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也許，她並不是什麼水神，只是個災神罷了。

    但她此刻竟忍不住流淚了，她衝破了息華為她設下的淚海禁制，只因爲這一瞬，她死前的最後一瞬，竟能從一雙眼睛中讀到憐惜與不捨，對她的憐惜與不捨。

    是她錯了嗎？這些年一葉障目、是非不分……大錯特錯！

    她的淚悄然地融進了聖蓮池中，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其時天際烏雲翻動，散了又聚，只為一場久違的歡宴。

    下雨了。

    神界竟然真的會下雨。

    聖潔而純淨的雨滴落在潔白無瑕的玉磚上，留下一絲絲的水痕，頗像人類哭花了的妝麵。眾神見狀紛紛出來觀這一奇景，互問這是怎麼了？

    悶雷滾滾、雨聲磅礴，掩蓋住了他們的聲音，將他們在那一刻的狼狽和不安詮釋的淋漓盡致。

    漓若突然發了狠，她猛地自水中一躍而起，拉著成元飛回了岸邊。

    她的淚水落在懷中那顆凝香淚上，終於徹底解開了它的封印，從她心口的真元處爆發出一股極純極強的靈力，與凝香淚融合，在她身周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青綠色水環。

    令他們驚奇的是，聖蓮池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升，匯入漓若身周的小水環中。不消片刻，聖蓮池千丈湖水竟已消失殆盡，露出冰棺之下，另一方小小的、美麗的冰晶臺。

    而那個小水環只是緩緩地流動，沒有變大，也沒有消失。

    神界的雨，也在此刻停了。

    漓若看著衣衫破碎、龍鱗被一片片翻起的成元，他的臉色憋得通紅，對周遭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只在看到漓若平安出水的時候，眼中露出了一絲欣喜。

    漓若指尖拈起一粒小小的水珠，輕指向成元的心口。

    他頓時噴出一大口鮮血，再也無力站立。

    與此同時，那個小水環迅速襲向成元，將他們包圍在其中。

    早在聖蓮池水下降的那一刻，息華已經飛掠向漓君，卻被一股強大的結界反彈回來。

    息華不可置信地望過去，才發現是因為冰棺之下的冰晶臺上，鑲嵌著的七顆光華璀璨的珠子。那個結界，正是由這七顆珠子合力結成。

    “你還不明白嗎？子瑜。”天際突然響起一聲極柔極韌的聲音，“神界已經有數萬年不曾下過雨了，我就猜到此處必定發生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