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三章 浪濤裡的火蓮華
關憲講著講著,停了下來。
初月晚正聽得入迷,這經歷真如傳奇一般,令她浮想聯翩。為何偏偏講到這驚心動魄的地方停下來,她有些不解。
“後來怎麼樣了?”初月晚問。
關憲露出遺憾的神色:“末將去了鎮上的衙門,末將將海盜的事情說了,可是正如師父所料,他們並不想插手。”
那官老爺看著簾外暴雨,說:“既然現在還沒渡海離開,那便是跑不掉了。”
他說話的語氣彷彿早就知道發生了什麼,那深沉的目光令關憲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在他人預計好的圖紙上。師父會去迎擊海盜是必然,會有人向衙門求救也是。
“你知道海盜為什麼沒有到鎮上來嗎?”那面生的官老爺對關憲說,“你知道。”
因為有師父阻攔他們,他們是不會侵犯到這裏的。
所有人都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已經有人阻擊賊寇了,為什麼他們還要去呢?
一個有著案底的罪犯,受罰被流放到邊遠的南境,他爲了將功贖罪和人身自由,接受了官府的收買,成為一個專職的殺手。他是一個賭運極好的賭徒,拿一吊錢可以贏兩吊回去,見好就收,從不貪心。正如他對這荒唐的命運一樣,他拿著自己的命去賭別人的命,每一次,他都會連本帶利地拿回來。
他的生死,輕如鴻毛。
賊人不打到眼皮子底下,高坐堂中的人不會從美夢中驚醒。風雨不擊垮樓臺,那笙歌燕舞便不會休止。
任何朝代皆是如此。
關憲覺得那官老爺是個頂壞的人,他見死不救之後,還給關憲揭開了師父巨大的秘密,試圖用不堪的過往喝退這個年輕的追隨者,用無情的嘲笑貶低那個多年以來被關憲視為啟明星的恩人。
可是關憲沒有一絲絲的動搖。
或許師父曾經是一個罪人,但是他來到這裏以後,殺的一直是惡人啊!
就像村子裏普普通通的被牽連的人們一樣,他們是罪人,可是他們並不一定是壞人。
反而是那些惡事做盡卻沒有受到任何懲處的人,光鮮的面具下是已經淪落為野獸的嘴臉。
“把他抓起來。”官老爺指著關憲命令。
抓我?沒門兒!
關憲不知哪裏來的膽子,趁著那些衙役衝上來的時候靈活地往下一蹲,泥鰍似的從他們之間的縫隙裡滾了出去,拔腿便往來時的方向跑。
就算沒有一個幫手,他也要繼續與那個人並肩作戰。
他很快甩開了追兵,暴雨將路衝得泥濘,他早跑斷了草鞋,赤著一雙腳踉踉蹌蹌地趕回去,他筋疲力竭卻不肯停下,跑到腿都軟了,仍喘著氣一步步往那邊挪。
海盜沒有來鎮上,說明師父還在船上牽制著他們。
也或許,師父已經把他們都殺光了,他不喜歡那個鎮子,所以自己一個人先回去了也說不準。
關憲回到了海灘上,電閃雷鳴中巨浪掀起白沫,沙灘上的屍體堆積成山。他看到一隻黑漆漆的船漂在海面上,揚著慘白的帆。
這樣的天氣怎麼能揚帆呢?!
“師……父……”關憲不知他在那裏,想喊卻已經口乾舌燥,嗓子完全啞得說不出話來。他挪著腳走過血淋淋的海灘,可怖的浪頭已經將許多屍體帶進海水,四處漂浮。
那船離岸太遠了,狂風將船帆鼓起,幾乎把整隻船掀翻。上面一片死寂,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關憲在海灘上一個個的看,沒有發現師父的身影,也沒他的屍體。關憲仰起頭看著那越來越遠的船,試圖透過雷電閃爍的時候看清上面的事物。
正在他聚精會神中,一道霹靂從天而降,雪白的光照亮廣闊的海面,也照亮了那隻向死而行的帆船。關憲的視野裡出現了熟悉的身影,渺小而清晰地印在帆上。
是師父,孤零零地立在那船的甲板上,一手拉著纜繩紋絲不動,如同握著烈烈的旌旗。
關憲又是驚喜又是擔憂,蹚著水往那邊跑,海潮把他打翻在水裏,一次次把他拉向深處,又把他一次次地往岸上推。
漲潮了。
“師父——!”關憲終於喊了出來。
可是對方無法在狂風裏聽到他的呼喚,只是仰頭望著天際,那霹靂在雲層裡翻滾,驟然猶如一道長龍呼嘯而下,直劈在高高聳立的桅杆上。
霎時間那船被點燃,烈火吞噬了甲板上的一切,關憲瘋了似的號叫著,隱隱約約在火光中依舊看得到一個佇立的人,眨眼便無跡可尋。
船板上的火開成絢爛的蓮華,在關憲的眼裏微小成一盞船燈,漸漸湮滅在波濤中。
暴雨掩蓋了行跡,沖刷掉夜裏真真假假的記憶,只留下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連講述者自己都幾乎分不清那是幻覺還是真實。
可是關憲所確定的真實,便是他打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師父。
他冒著雨在海里漂了很久,又冒著雨回到了師父居住的地方,空空蕩蕩的小屋裏麵只剩下鍋裡的雞湯和兩隻空碗。
沒有人會回來過的痕跡。
關憲又一次感到了那日回到家裏時的冰冷潮溼,他坐在牀板上蜷縮雙腿,睜眼到黎明。
次日雲開天晴,官兵就找上了門。關憲經過這一晚已經累得無法反抗,被套上帶子拖回了衙門。好在經過一番審問,許是沒有人相信這樣一個小孩子能跟著那個傢伙殺得了人,他沒有被定下什麼大罪,只是在宵禁的時候到處亂跑,於是捱了二十鞭子就丟出來,簿冊上小記了一筆,也成了有案底的人。
“這便是師父出名的時候了。”關憲說,“官府說他死了,整個鎮上的人都在說,說他從前在京中就是個名人,身為皇家禁衛的教頭,教習過不少達官貴人的武藝。後來替主子頂了罪,被罰下來的。但是末將如何打聽,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究竟在何時做過教頭,就連這傳聞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
他無奈地笑笑:“不過末將也明白了,做一個‘遊俠’能辦到的事還是太少,所以末將去當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