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封遠圖從小看到大、也是逃脫不了的生存環境，他厭惡唾棄鄙夷著天家人的算計、生性的涼薄，可是自己卻也毫無例外地長成了這麼一副冰冷冷的心腸，而在此之後，他不再唾棄鄙夷，因為這幅冷冰冰的心腸，讓他覺得安全又踏實。

    沒有什麼是能比死死抓著至高之權更讓人覺得踏實心安的了，至於什麼夫妻、父子情份，原本就是抓不住摸不著的，也是最讓人不放心的。

    因為他親眼見識過一個“情”字，是如何害人不淺。

    他當初這個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都早被淡忘一旁的庶出皇子最後為什麼能夠有本事問鼎九五？不就是因為太后對先皇的報復嗎？

    封遠圖並不清楚先皇跟太后的複雜感情，也並不感興趣，他只知道，太后是恨先皇的，是打定主意要報復先皇的，而一個被恨意矇蔽的女人是可以被利用的，所以他這個庶出的皇子恰逢其會，在先帝晚年一眾皇子奪嫡的激烈複雜爭鬥中，他有太后的加持，纔有了後來撿漏的機會。

    他當然是感謝太后的，但是卻對女人對所有感情都更加慎重警惕，他時時刻刻提防著後宮的每一個女人，每一個看似柔柔弱弱、嬌嬌滴滴的美人，在他心裏都是蛇蠍毒蟲一般的存在，似乎隨時都會變得瘋狂，企圖顛覆他的皇位……

    所以，打從一開始，他就不可能對誰產生情意，他的確偏寵皇貴妃，也一度寵愛芳貴妃，可是也就只是看上去寵而已，而這看上去的寵，自然也是有目的的，他寵皇貴妃，是爲了顯示對太后的感激跟孝心，也是默許廖氏一門與陳氏一門相爭，後來他寵芳貴妃，又是爲了給四皇子造勢，扶持四皇子與太子相爭，免得太子跟陳氏一門一方獨大。

    這就是他，這就是帝王，這就是天家，哪怕連浮於表面、做戲似的一點子情意，也都存著算計。

    對枕邊人如此，對親生骨肉也是一樣。

    沒有哪個帝王是不希望皇室能夠枝繁葉茂、兒孫滿堂，但是也沒有哪個帝王在眼瞅著皇子們年富力強而自己正山河日落會不心慌的，封遠圖就更甚了，他看著一日高過一日，一時強過一時的皇子，心煩氣躁，他覺得這些皇子個個都是他的催命符，催著他早赴黃泉，也催著他早早交出皇權。

    封遠圖始終處於這樣一種焦灼的狀態，在這種焦灼的催化之下，他先後對自己的枕邊人還有親生子接連下手，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安也沒覺得自己是多心毒手辣，他甚至還覺得鬆了口氣兒，覺得早就應該如此。

    自打年幼之時就練就的一副冷酷心腸，不知從什麼時候扭曲至此，甚至在他身上都幾乎看不到任何人性的殘餘……

    不，還是有一點兒的，這僅有的一點點人性，是對著瑾兒的。

    封遠圖為什麼會在意瑾兒？或者說為什麼偏偏是瑾兒？

    因為在瑾兒身上，他能看到當初、那個始終惶惶不可終日的幼小的自己。

    都是卑賤女人所出的、天生就比別的皇子矮上一頭的存在，都是在小小年紀就失去了孃親……還是以那種最陰毒的法子、被迫失去。

    瑾兒是如何失去孃親的，後來又是怎麼被記在了太子妃名下搖身一變成了嫡子的？這其中的貓膩兒，封遠圖不是猜不到，只不過他卻沒覺得有什麼不可，區區庶子又怎麼能跟嫡子相較？那個卑賤的女人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若是當年，能用自己孃親的命，讓他一步登天做太后的嫡子，他也是心甘情願的，只不過，他的孃親死得窩囊，不過是因為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罷了，是遠遠沒有瑾兒的孃親死得有價值就是了。

    所以，封遠圖沒有管那個卑賤的女人……似乎是周側妃的真正死因，反正天家死個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了，死了也就是死了。

    要不是後來，瑾兒成了他眼前最寵愛的孫輩，封遠圖也不會想起那個周側妃，也不會開始心疼這個特別懂事兒、永遠乖巧恭敬、眼底永遠藏著三分怯意不安的孩子。

    若是這孩子不那麼早慧、懂事兒就好了，若是這個孩子再驕矜調皮些就好了，封遠圖這樣想著，對瑾兒的疼愛就愈發止不住了。

    此時此刻，再面對這雙淚眼、這個竭力抑制不讓自己在御前失態、卻還是渾身發抖的孩子，封遠圖心裏不可抑制地就涌起了濃濃的疼惜憐愛，還有別樣複雜的滋味兒來，那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對誰都沒有過的、連封遠圖自己都覺得陌生甚至震驚的感情。

    頓了頓，封遠圖對著瑾兒招了招手：“好孩子，來皇爺爺這裏。”

    “是。”瑾兒顫著聲應道，抬腳挪到了軟塌前，就站在封遠圖的面前，那雙被淚水浸潤、小鹿一般惶惶的眼睛落在封遠圖的臉上，似乎在尋找什麼，大概找到了，那雙眼淚又開始“吧嗒吧嗒”往下大顆大顆掉眼淚，瑾兒沒有著急給封遠圖行禮，而是頭一次大著膽子、冒著御前失儀的風險，伸手環住了封遠圖的腰，一腦袋扎進了封遠圖的懷裏。

    眼淚一下子就浸溼了明晃晃的龍袍，瑾兒的聲音悶悶的，小小的，顫顫的：“皇爺爺，瑾兒……瑾兒害怕……”

    害怕什麼，瑾兒沒有往下說，封遠圖也沒有追著問，即便原本封遠圖是有好些問題想要問瑾兒的，可是此刻，封遠圖卻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伸手把瑾兒抱進了懷裏，一下下輕輕拍著瑾兒的後背，由著瑾兒的哭聲漸漸變大，也由著瑾兒最後在他懷裏昏昏沉沉地睡去。

    封遠圖一直沒有放下瑾兒，就這麼打橫抱著瑾兒，一直垂著眼看瑾兒的睡顏，這孩子的睫毛還溼著呢，一叢一叢的，鼻子小小的，鼻尖兒也泛着點兒紅，臉頰也是，可能是方纔哭的很了？

    封遠圖輕輕嘆了口氣兒，伸手輕輕揉了揉瑾兒擰起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