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這樣的情形讓夏明朗感覺有些尷尬。

    他自然不會認為陳有才“非奴僕之像”了，

    哪有什麼人是天生適合做人家奴才的？最多就是一些人能比較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緒，抗壓能力強...

    當然，也有不少純屬變態了心境...

    至於反骨仔之類的說法，更多的就是統治者對那些因為各種原因“不忠心”的人，施加道德綁架而已...

    “君擇臣，臣亦擇君，”夏明朗一臉感慨地說道。

    然後也站起了身子，走到陳有才的面前，親自彎腰扶起了他。

    陽光大人親自來扶，

    即使打定主意一定要跪著直到得到一個明確答案的陳有才，也不由自主的隨著夏明朗並沒有太多力氣的手掌而站了起來...

    夏明朗觀察到陳有才的面色不復剛纔的堅定，甚至有些訕訕...

    腦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繼而又問，“有才可願意聽我講一個故事嗎？”

    不出所料，

    陳有才回答道：“小人願意！”

    “這也是我曾經聽過的一個故事...”

    “傳說，在很多年前...有一個國家的君主，和他的大臣在一個下雪天，坐在外邊欣賞雪景...”

    “君主覺得自己有些冷了，恰好身邊只有這位大臣，就讓大臣給自己去取一杯熱酒來暖身子。”

    “你道大臣如何回答？”

    陳有才心裏暗忖：“一國君主何等地位？讓大臣拿點東西，大臣還能說不嗎？”

    他素來對主家諂媚，這是他在薛家賴以生存的致勝法寶，因也覺得天底下的奴僕都該像他一樣...

    即使是大臣，可面對的是君主，又能如何？！只得遵從。

    不然，失去了君主的信任，大臣又如何？屆時候還不如奴僕來的體面！

    可是，既然陽光大人問出了口，這大伯想必出人意料...

    只是任陳有才左思右想也覺得大臣不敢違背君主，更不能違背君主，因而諾諾道：“那大臣...自然是唯命是從吧。”

    心裏這麼想著，也這麼說了，可是話音才吐出口，陳有才先短了三分底氣。

    夏明朗自然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哈哈一笑道：“可是那大臣偏偏拒絕了！”

    “啊！”陳有才頓時失聲叫了一聲。

    即使有心理準備，這個答案仍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或者說，“傳統”的觀念在他的腦子裏已經根深蒂固了，

    所以他的身上即使有了反叛的精神，也下意識覺得自己是錯的，而順從更高等級層次的人才是天經地義。

    夏明朗也正是看出他的這個特點和內心衝突的地方，纔給他說了這個故事。

    夏明朗含笑繼續說道：“你也覺得極為詫異吧？那位君主也和你一樣...”

    “但是大臣不願意，君主也沒有多說什麼”

    陳有才皺了皺眉頭，他下意識覺得君主未必這麼大度，心裏暗自想道：“莫非君主秋後算賬了嗎？”

    這般想著，注意力也更集中了...

    “...可是過了不久以後”

    陳有才屏住呼吸...

    “君主覺得身子更冷了，就再次讓大臣幫他去拿一張毯子...”

    意想之中的秋後算賬沒有到來，陳有才先是鬆了一口氣，繼而聽到說君主再次要求，

    心想：“這下，那大臣總該同意了吧！”

    畢竟，一國之主，兩次請求都被拒絕的話...第二天這個大臣能捲鋪蓋回家都算天恩浩蕩了！

    “樸素”的底層百姓陳有才同學這般樸實的想著。

    夏明朗好像看出陳有才所思所想，

    故意露出一個壞笑，說道：“誰知——”

    尾音被拉的長長的，

    陳有才聽的越發認真了...他心裏再次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

    果然，

    夏明朗接下去的話，證實了他的預感...

    “大臣還是斷然拒絕了！”

    陳有才驚訝到終於下意識問出了口：“君主就不生氣的嗎？”

    “君主當然生氣！”

    “所以，他質問那位大臣說，你這也不做，那也不做，我要你有什麼用？”

    見陳有才贊同的點點頭，顯然認為君主說的對極了，

    夏明朗繼續說道：“可是大臣卻說——”

    “捧酒的自有捧酒的侍從，拿毯子也有拿毯子的婢女...這些事情是他們的工作，而不是我的。”

    “我是為您治理國家的大臣！”

    “你應該給我治理國家應有的尊重！”

    “可是你卻兩次三番讓我做這些不屬於我的工作...”

    “你沒有尊重我！”

    “如果你還要用這樣的要求來侮辱我，我就請求你罷免我的官職，放我回家去...”

    “因為我無法為這樣的君主繼續效力！”

    “...最後，君主知道自己錯了，再三道歉，那位大臣才原諒了他。”

    隨著夏明朗平淡的話語，陳有才眼前好似已經看見了那個極具風骨的大臣，

    在寒風凌冽中，斷然拒絕君王的不正當請求...

    最後不到沒有受到懲罰，

    還讓君主慚愧道歉，再三請求原諒...

    只要一想到那個畫面，陳有才就滿心戰慄，

    “你覺得這位大臣如何？”夏明朗問道。

    只見陳有才還陷在關於那個大臣的長相當中，聽了夏明朗的問話，當下一臉的憧憬，喃喃回答說道：“真是...好厲害！”

    “是的，他很厲害！”夏明朗點點頭，又說道，“可是他罪厲害的地方，並不在於能拒絕君王...”

    聞言，陳有才一臉詫異看著夏明朗，

    這樣的話，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了。

    莫非，還有其他轉折？

    夏明朗淡淡一笑：“這位大臣的厲害之處，是他承認了自己的價值，並且對輕視自己的行為引發的不舒服的反應沒有絲毫隱瞞的說了出來...”

    陳有才：？？？

    為什麼每個字我都聽得懂，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但是為什麼它們連了起來以後，我...怎麼都不太懂是啥意思？

    應該不是我太蠢吧？

    陷入自我懷疑的陳有才：...

    而夏明朗，則繼續再說話，

    “正如我剛剛說過的，君臣之間是相互選擇的...”

    “君主以相應的禮儀——也就是尊重和委重大臣”

    “大臣才能以忠心報答君主...”

    說著，夏明朗看著陳有才，一臉認真的繼續說：“如果君主對大臣沒有尊重只有利用，大臣離他而去是很自然的...”

    陳有才一怔，這才知道，夏明朗拐彎抹角說了這麼一大堆，又是說故事，又是解釋人物心理...

    都是爲了告訴他，薛家一事，不是他的錯？！

    “只是，有些大臣選擇直接說出口，有些大臣選擇了默默離開...”說完，夏明朗嘆了一口氣。

    然後拉著陳有才坐回了石凳上，

    自己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更為重要的是，”

    “那位故事中的大臣，他並不覺得自己生氣有什麼該自責和心虛的——”

    “任何人被別人輕視對待，都會不開心...”

    “這種不開心，並不會因為對方的地位高低、是否存心、對自己的恩德厚重，往日關係如何而改變成沒有...”

    “情緒，乃天性！”

    “正如有才你，對薛家老爺的怒氣和傷心，就是因為你是一個正常的人，有正常人的情緒反應...”

    情緒...反應？

    這麼現代的話，陳有才自然是第一次聽見，

    可只要聯絡上下文，

    到底什麼意思也不難猜...

    “陽光大人...您這一番...都是爲了我？”陳有些心裏有些感動，於是問出了口。

    夏明朗聞言，爽朗一笑：“那倒不是...”

    陳有些心下一暗：是了，我陳有才又是個什麼東西？值得他一個北地貴族出身的大人物為我這般勞心費力的嗎？嘿，真是被人給了幾分好臉色，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這時候，他又聽見了夏明朗的說話——

    “起碼，不全是。”

    陳有才一臉驚喜的抬起頭，望著夏明朗：不全是！不全是！那是不是說，真的有為我的成分在裡面？

    這一刻，陳有才的心裏好像綻開了一朵花兒，

    很美，很甜。

    而夏明朗，

    則一臉誠懇的說道：“我總要告訴我的大臣，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期待的君臣相誼是怎樣的...”

    “以及，我怎樣看待我和他的關係。”

    陳有才一臉不可置信：“你...我...這...”

    他已經口不擇言，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夏明朗站起身子，鄭重施了一禮：“我希望可以和有才彼此信任，相信尊重，”

    “將來若有如這個故事裏的君主，有說話做事不夠妥帖的地方，萬請有才告知我...”

    “我地位雖不如一國之主，但尊敬有才之心，是千真萬確...”

    “有才可願給我這個機會嗎？”

    面對如此鄭重其事的夏明朗，陳有才的手心都全是汗，整個人緊張的不得了，彷彿如在夢中...

    他低賤的一生，怎可能有如此一幕的產生？

    陳有才不由顫抖著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哎喲誒，真他孃的疼！”陳有才疼的一個哆嗦，隨後他的眼睛亮了，“我不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