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因為攀附上郡守府而放鬆？甚至變得越發焦慮？

    這倒有些意思了...

    夏明朗心中笑了笑，問道:“一個縣城裏的小門小戶是怎麼攀附上郡守府的，你知道嗎？”

    這裏麵肯定有秘密...

    “這一點小人不是很清楚...因為小人不是薛家的家生僕人，”這般說著，陳有才不能彷彿想到了什麼，情緒突然放大了一些，瞳孔微睜，“不過小人倒是聽薛府的其他的僕人說過，薛家一到了縣城，就有往郡守府送禮...”

    這個訊息還是陳有才和另外一名家丁喝酒吃菜的時候，對方喝大了，不小心說出了口...

    但是因為陳有才本人當時也剛剛接替了這位家丁，處理和郡守府的關係不久，所以他對這件事情也頗為上心，因此印象深刻，

    這一次提到薛府和郡守府的關係，他很容易便聯想到了這事。

    聞言，夏明朗心中瞭然：“薛家，以及薛真本人，應該確確實實是在府城的時候，就已經和這位郡守府有關係的...”

    “否則無法這麼快，就能搭上門路送上禮品...”

    “至於為什麼，薛家有這麼大的靠山還是被髮配到了縣城這個小地方...這裏麵，恐怕不簡單啊！”

    再聯想起府城那一位貴族出身的大人，

    可是，即使是北地貴族，在南方的勢力也絕對大受鉗制，

    而且，郡守的官位是絕對壓制府城裏的，就像省級和市級的區別...

    按理說，郡守是完全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可事實並非如此，

    “事有反常必有妖！”

    心裏已經有些底了，夏明朗隨後將注意力放在了對面坐著的陳有才身上。

    想起這人剛剛如此咬牙切齒說，薛家氣數已盡的話...

    “有才，我可以這麼叫你吧？”夏明朗親切的發問。

    陳有才的思緒還在薛家和郡守府的關係上，乍一聽夏明朗的話，頓時，受寵若驚地說:“可以可以...”

    “陽光大人無論稱呼小人什麼，都是小人的莫大榮幸！”

    明明是諂媚之語，陳有才也能一副榮光非常的高興樣子，一點都不像是演出來的...

    怪不得能以外姓新僕做到薛家老爺心腹的位置上，且不論他聰不聰明，反正一定是極為善於溜鬚拍馬的。

    夏明朗明知對方不過是捧場賠笑，也不免被他說話作態先平添了三分好感。

    “我觀察到有才你的態度前後變化極大了...”夏明朗含笑說道。

    這話乍一入耳，立刻令陳有才一驚，

    他不知道夏明朗為什麼這麼說，

    也不知道夏明朗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但是如今，他已經打定主意投靠這位北方顯貴，若被對方認為自己是“首尾兩端、變化無常”的小人，

    對方豈會收容自己？

    所以，陳有才下意識就像叫屈...

    可等他才臉色微皺，連可憐巴巴的樣子還沒做成功，更沒等他說出一言半語的時候，

    夏明朗又說話了。

    “上一次，我初見有才你的時候，雖然因為身家性命在別人手中，半分不由自己，所以只得背叛主家，可是心中對主家甚至老爺薛真都暗有維護...稱得上一句有情有義的漢子，”

    夏明朗先是溫和的稱讚了一下陳有才，再說道：“可是如今，短短時間過去，你我再次相見，有才的態度已經大相徑庭了...對薛家的維護，已經成了憎恨...”

    說著，夏明朗給陳有才斟了一杯茶，再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仰頭一飲而盡。

    續而說道：“前後態度如此，而我信有才也並非薄涼之人...”

    “可是薛家做了什麼令你失望傷心的事？”

    “你可願意和我說說其中詳情嗎？”

    面對夏明朗這一番既體貼又尊重的話...陳有才聽的臉上彷彿都被時間停滯了。

    各位看官可以自己試試，一個表情做到一半停滯下來，非但不好看，甚至可以稱得上醜。

    陳有才此刻就是以這種滑稽的表情看著夏明朗，腦袋一片空白的。

    半晌，

    他才彷彿如夢初醒，

    空洞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之色，

    “陽光大人...”陳有才先是喃喃自語的叫了一聲夏明朗的“稱號”，

    然後表情開始恢復了正常人沒有任何情緒下的樣子。

    夏明朗耐心等待著。

    在此時此刻，

    他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和對方聊天的，而非一個利用者的角色。

    所以他的真誠，足以令對方知道他說出口的都是真心話。

    實際上，就算陳有才的心裏防備非常，兩人地位如此不平等的前提下，陳有才也不會對夏明朗置之不理。

    更何況，陳有才如此殷勤，夏明朗也知道對方有投效的意願。

    所以，無論如何，這次談話，夏明朗高整無憂。

    果然，

    陳有才繼續說話了：“大人知道小人是怎麼投效薛家，成為薛家的家僕的嗎？”

    “願聞其詳。”夏明朗一臉我是好的傾聽者的樣子。

    陳有才不負期待，說出了心聲...

    “大人可還記得和小人相見的村子？”

    “那裏其實正是小人從小長大的地方...當初，小人是獻出了村子，才得以入薛家做了家僕的...”

    說著，陳有才的臉上多了幾分不知道是自豪還是苦澀的味道，

    “您別看，現在村子裏誰見了我都要矮一頭，可是他們背地裏沒少罵我白眼狼！”

    說到這裏，陳有才的眼裏閃過一絲仇恨和憎恨，

    “他們這些傢伙和我有什麼差別？真的那麼有骨氣？嘿嘿...現在就早滾出咱們縣不知道多遠的地界了！”

    “...”

    “至於薛家...哈！那些其他和我一樣的下人，哪個不是在背後說我是賣村求榮的？”

    “可是，我知道，這些人都不過是嫉妒我罷了！”

    “他們見不得我好，見不得老爺看重我！”

    “見不得我這個小村莊裡的浪蕩子可以現在他們頭上得意洋洋逍遙快活！”

    “他們所唾棄的，不過是自己的無能！”

    “有一天我的機會擺在他們面前，他們會比我更不要臉...”

    陳有才的臉上開始有了幾絲神經質一般的笑容，彷彿陷入那些人癲狂樣子的遐想當中...

    好在這一次，他回覆正常越發快速了，

    沒過多久就繼續說話了...

    “所以，小人一直很自信！”

    陳有才的兩眼微睜，臉上兩頰因為牙齒的強力擠咬而略略突出。

    表情告訴夏明朗，陳有才是在給自己類似催眠的自我強調...

    “他心裏...知道這是假的啊！”夏明朗心中嘆氣。

    隨後，

    陳有才的聲音繼續響起...

    “所以...小人一直想為老爺當牛做馬，因為是老爺和薛家的存在，才能令小人在那些骯髒的臭蟲面前，揚眉吐氣！”

    “小人心裏一直當老爺是恩人一樣，盡心盡力...”

    “可是...”

    “小人也是剛剛一個時辰之前才知道...”

    “在老爺心裏，我——陳有才不過是一個隨意可以被丟棄的棋子！”

    說著，陳有才的臉上不可避免的展露了幾分猙獰...

    “讓我去搞定表小姐，是他！是他薛真，是他這個親舅舅親自下的令！！！”

    “可是他打定主意了...等表小姐死了的時候...他拿到了秘密以後...他就會對錶小姐的死全然不知...至於我呢？我就是那個他安排好了的以下犯上的替死鬼...”

    “哈哈哈...”

    “世間如此可笑的嗎？！”

    越說越激動，臉上越發癲狂的同時，陳有才的眼角卻也流淌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東西...

    “他起的噁心...”

    “罪，卻歸在我的身上？”

    “憑什麼？”

    “憑他薛真是薛家老爺高高在上嗎？”

    陳有才扯出一個冷酷的笑容，那個村子裏冰天雪地裏，他看著那些嘲諷他的人...

    那時候他心裏也在想：憑什麼？

    憑你們有好爹嗎？憑你們家裏有幾畝田嗎？

    哈哈哈...

    等沒了這些，看你們...還剩下什麼！

    事實證明，這些人沒有賴以優越的東西以後，就是一堆爛泥！只配對他陳有才低頭哈腰！！！

    今天也一樣！

    現在也一樣！

    他薛真，

    沒有了薛家...會還剩什麼？

    “這樣的思想在這個古代的社會...就是罪啊！”看著這樣的陳有才，夏明朗在心裏感慨了一句。

    偏激，

    又不知道自己的情緒來源於何，

    在這個世界，

    就是罪。

    成為下人，總有一天不被主家所容。

    成為主宰，也會令朝野上下不安，失去皇位甚至自家江山也被改朝換代...

    “當你以罪視天地，”

    “天地也以罪視你...”

    夏明朗心中幽幽一嘆，給對方又斟了一杯茶。

    對方茶杯裡的茶還是滿滿的，

    但是夏明朗的這個動作，提醒了對方從更深層次的自我衝突感裡出來了一些。

    陳有才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苦笑道：“小人第一次從如大人您這般尊貴的人口中聽到...”

    “說小人是有情有義...”

    有情有義四個字，被自己複述出了口，陳有才突然淚流麵滿。

    眼裏的水珠不聽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嘴角情不自禁的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小人第一次聽到...真的...”

    陳有才從石凳上站起了身子，跪了下去：“小人與薛家的恩怨，現在已經說給您聽了...”

    “滅除薛家，您我目的相同...”

    “如果您覺得，我陳有才也狼心狗肺，非僕人的樣子...此事之後，小人絕不在您的面前出現！”

    “但，此事之時，小人請陽光大人相信我！”

    在任何其他的時候，陳有才絕不會說出自己的心聲，

    可是這一次，夏明朗的一句有情有義打動了他。

    他突然想沒有這麼遮掩的面對夏明朗...

    即使，代價可能是再次失去信任...

    但是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獲得認同。

    這一刻

    跪在地上的陳有才目光炯炯，看著夏明朗，

    等待著夏明朗的決定。

    等待，

    命運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