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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不白之冤(4)

    翻山越嶺,張雲霄在崎嶇的山路上一路奔逃,馬連誠等人緊追不捨。槍聲越來越近,張雲霄慌不擇路,匆匆跳進一處水田。不料腿腳深陷其中竟無法自拔,直挺挺地撲到在泥水中。

    馬連誠收槍,來到張雲霄面前,一把將他拽起來,“跑啊!你倒是跑啊!”

    滿身泥水的張雲霄狼狽不堪,陪著笑臉說:“馬營長,好久不見,您別來無恙啊?”

    回答他的是馬連誠憤怒的鐵拳。

    臉上接連捱了幾記重拳,張雲霄登時口鼻冒血,眼冒金星,一下子癱倒在水田裏。

    馬連誠拔槍對準張雲霄,問道:“我問你,我的特務連在哪裏?方文達在哪裏?葉子崖在哪裏?”

    “伏擊你的特務連,這件事情真不是我乾的,是副營長朱䴉搞的鬼……”

    “狡辯救不了你的命!”

    見馬連誠打斷自己的話並開啟槍支保險,張雲霄驚恐萬狀地嚎叫著:“馬營長,別開槍!我真的是來投誠的!我想參加你們的起義軍!”

    一口濃痰啐到張雲霄臉上,馬連誠怒不可遏地說:“呸!老子會信你的鬼話!參加起義軍?看看你這身老百姓的衣裳,化裝偵察、刺探情報還差不多!”

    張雲霄哭喊:“天地良心啊,我張雲霄是真心誠意的。不信,現在帶我去見葉師長,我投誠,我起義啊!”

    馬連誠冷笑:“死到臨頭喊投誠,你太狡猾了!問問我特務連一百多死難的弟兄,他們答不答應!問問我的連長方文達,排長葉子崖,他們答不答應!”

    說著,馬連誠憤怒地揪住張雲霄的頭髮,槍口抵住他的腦門,就要開槍。

    “葉子崖沒死!他沒死啊!”

    張雲霄嚇得涕淚橫流,求生本能之下居然喊了這麼一句話。

    馬連誠一愣,隨即挪開了槍口,“你說什麼?”

    “屍體,我沒有發現葉子崖的屍體,他應該是逃脫了,他一定還活著!”張雲霄擦了一把鼻涕眼淚,又說:“馬營長,我保證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我也想盡快把葉子崖找回來,畢竟我跟葉子崖是好兄弟啊!這您是知道的。”

    馬連誠突然火起,揮起手槍砸向張雲霄的腦袋。砰的一聲悶響,遭到重擊的張雲霄直挺挺地倒在水田裏,登時暈死過去。

    “好兄弟?好兄弟你還朝他開槍?槍斃你一百次都難解老子的心頭之恨!”

    說完,馬連誠氣呼呼地扭頭離去。幾名起義軍戰士上前,將張雲霄拖拽出水田。

    土崗村。周曉莉回到了戰地醫療所,發現臨時搭起的涼棚內已經空無一人。地上殘留著帶血的紗布,有的牀板被掀翻。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場景,但是周曉莉仍無限依戀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淚水奪眶而出。

    她委屈,她心酸,如同孤魂野鬼無處可去,此時的周曉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拋棄的滋味。

    戰亂時期,部隊轉移頻繁,因種種原因掉隊的情況時有發生。但是周曉莉情況特殊,她不是掉隊,而是被“禮送”出了第十師。可是離開國-民-黨部隊的她又因為自己的一紙悔過書,沒臉尋找共-產-黨起義軍,更不敢去聯絡黨組織。

    “葉子崖!我真的被你害慘了!”周曉莉抱頭痛哭,所有的委屈和憤懣都化作淚水宣洩,“我要殺了你!是你這個混蛋徹底毀了我的前途!”

    或許從刑場上開始,葉子崖就變成了周曉莉軟弱、妥協的藉口,她一次次地咒罵葉子崖,也得以一次次地強化這種根本站不住腳的滑稽觀點。如同醜八怪對著鏡子一遍遍喊著“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到後來便真的確信自己美若天仙一樣,周曉莉最終成功說服了自己,將無辜的葉子崖視為誘領她走上邪惡之路的惡魔……

    “老總。”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周曉莉擦了擦眼淚,回頭望去,只見一位瘦弱的村民站在不遠處。一聲老總讓周曉莉恢復了神智,既然穿著國-軍的軍-裝,自然要有個軍-人的樣子。

    周曉莉整理一下軍-裝,來到村民面前,“有事嗎?”

    “老總,我們發現水塘裡有個半死不活的人,你快去看看吧!”

    “是軍-人嗎?”

    “不知道,好像光著身子的。”

    村民這句話讓周曉莉立刻想到了葉子崖,頓時血往上衝,一股怒火在胸口淤積。她下意識地摸槍,發現腰間沒有掛著槍套,這纔想起自己的槍已經上交了,盛怒之下抄起一根斷掉的桌子腿,朝外走去。

    水塘邊聚集了幾名村民。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只剩下一口氣的葉子崖拖出囚籠,並搬到岸上來。

    周曉莉趕到時,正看到淳樸村民費力營救葉子崖的一幕,於是心中最後一縷怒火也在眾人的期盼中漸漸地熄滅了。

    雖然仍穿著軍-裝,但是周曉莉已經不是一名軍-人了,那她現在是什麼身份呢?

    一個穿著軍-裝的老百姓,一個已經遠離戰爭和殺戮的普通人。正因為如此,周曉莉的心理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仇恨分歧被淡化了,母性善良被喚醒了,看葉子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同情和憐憫。

    被裹挾在戰爭中的老百姓往往是最無辜的,他們的心裏沒有太多的仇恨和殺戮,隨著戰爭的陰雲消散,便只剩下平淡無奇的日子,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日復一日,無慾無求地活著,直到生命的終結。就像現在的周曉莉,她脫下軍-裝輕輕蓋在葉子崖的身上,目光如此慈祥,動作小心翼翼,彷彿她照看的不是傷兵,而是自己的兒子。

    “老總,救不救得活?”一位村民問道。

    周曉莉輕嘆一聲,說:“唉!他太虛弱了,槍傷也已經感染了。”轉向村民們問道:“殼聚糖有沒有?奎寧有沒有?”

    眾村民面面相覷,根本聽不懂嘛。

    “磺胺?”周曉莉有些著急了,提高了聲音說:“大煙膏也行啊!”

    一位村民終於聽懂了,上前一步,為難地說:“那個太貴嘍,我們享受不起。”

    “酒精……”周曉莉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她面對的可能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過村子的農民,所有的醫療用語和藥品名稱對他們來說無疑於對牛彈琴、雞同鴨講,於是她急忙改口說:“白酒。你們誰有白酒?”

    “我家有米酒。”一位村民自豪地笑著說。

    至此,周曉莉決定放棄了,不是自己不想救葉子崖,實在是因為沒有醫療條件。

    “辛苦哪位給他熬點粥吧!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得進去。”

    說著,周曉莉翻開葉子崖的眼皮,發現他的瞳孔已經散大,呼吸時有時無,遺憾地搖搖頭。

    命不該絕。

    深夜,不知是什麼人將一包大煙膏偷偷扔進了第十師的戰地醫療所,正巧落在周曉莉的腳下。或許是哪位不願意暴露隱私的好心村民吧?周曉莉心想,畢竟吸食大煙膏在這個村子裏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大煙膏的吸食方法略過,因為對故事沒什麼鳥用。

    ……

    月朗星稀,薄雲飄散。第十師這間臨時搭起的涼棚內,只有葉子崖一個傷兵,而周曉莉則是這裏唯一的醫護人員,不,準確的說她現在只是一個穿著軍-裝的老百姓。每每想到這些,周曉莉便感到無限惆悵。是的,確實是惆悵,而全然沒有之前悲傷、痛楚的感覺,似乎她已經習慣了自己老百姓的身份,再合身的軍-裝穿在身上都顯得有些彆扭了。

    葉子崖始終處於昏睡中,偶爾還有輕微的鼾聲。

    憑藉微弱的燭光,周曉莉近距離地觀察葉子崖,發現他的眼皮微微抖動,就快要醒過來了。周曉莉見狀一聲輕嘆,轉身走到一旁。嘆氣的原因不明,或許是鬆了一口氣,或許是羨慕葉子崖比自己命好,至少他還有歸依之處。

    葉子崖慢慢睜開了眼睛,看到周曉莉靚麗的背影就在不遠處。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這一幕葉子崖似曾相識,時空似乎一瞬間錯亂了,晝夜顛倒,似夢似幻。

    “接下來打算去哪裏?”周曉莉揹着身問道。

    葉子崖欠起身子,虛弱地說:“不知道。”

    “碗裡有粥,吃一點吧?”

    一定是餓壞了,葉子崖捧起粥碗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你不打算去找老部隊嗎?”周曉莉又問。

    “想啊!可我不知道去哪裏找。”說著,葉子崖將空碗放回小桌,不料他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碗脫手掉在地上,碎了。

    周曉莉走了過來,一邊收拾碎碗,一邊猶豫著說:“能帶我一起走嗎?”

    “不能,你應該有自己的去處。”看到周曉莉失望的眼神,葉子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生硬,又抱歉地說:“對不起啊,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個根本不是一路人……”

    這句話無情地撕開了周曉莉剛剛癒合的心理創傷,簡直就是錯上加錯,葉子崖後悔也晚了。

    周曉莉抬手打了葉子崖一巴掌,生氣地說:“不是一路人?你什麼意思?嘲笑我在刑場上寫悔過書嗎?還不都是讓你給逼得?!”

    見周曉莉捂臉痛哭,葉子崖心裏也不好受,“周護士長……”

    “我不是護士長!”

    “我剛剛考慮了一下,覺得可以帶你一起走。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應該為你做些什麼。”葉子崖字斟句酌地又說:“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你必須答應。”

    “什麼條件?”

    “改名換姓,重新入伍,一切都從頭開始,世界上再沒有周曉莉這個人。”葉子崖嚴肅地說,“如果你同意,現在給自己起一個新名字吧!如果不同意,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葉曉莉。”

    “什麼?”

    “我的新名字叫葉曉莉,你覺得好聽嗎?”

    葉子崖與周曉莉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扭頭望著遠方——

    晨曦初露,漫天通紅的朝霞映亮了遠處連綿的群山。兩隻鷙鳥盤旋在高高的山頂之上,不時傳來一陣歡快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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