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我獨自一人在警局的二號消防通道裡奔跑。急促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裡迴盪，就像壯懷激烈的戰鼓鼓點，又像我每分鐘一百八的心跳。

    我是個好人，可是我居然越獄！我是不是瘋了？

    警局的內部廣播不停地通報我的實時位置，讓我無所遁形。這種足以令絕大多數人感到絕望的局面並沒有使我放棄，因為我注意到幾點對我有利的因素。

    首先是顯而易見的一點，深夜的警局裏並沒有多少值班人員，我在消防通道裡跑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到第二個腳步聲。如果換做是在白天，估計每一個樓層的每一扇消防門背後都會第一時間衝出三四名警察，三兩下就將我制服。

    相對而言比較隱晦的有利因素是消防通道的特殊性。這條通道的存在是爲了確保在火災或者地震發生之時，大樓內部人員能夠有一條無障礙的撤離通道，所以即便這裏是警局，也不存在什麼將其強行封閉的手段。也就是說，我順著消防通道的指示燈前行，就一定能夠逃得出去。

    就這樣，我在消防通道裡一路向下，眼看著已經來到了三樓，距離一樓出口只剩最後一小段距離。就在此時，我聽到了一樓消防門被推開的聲音，一串警靴特有的厚重紮實的腳步聲開始往三樓逼近。

    該來的總會來，我一開始也沒妄想過能夠毫無波折地逃出警局，早就設想到了一條備用預案。樓道廣播不是說了麼，我現在身處的是二號消防梯。既然有二號，肯定還有一條一號消防梯。而且根據我之前從二號審訊室裏逃出來時選擇的是左拐，那麼一號消防梯應該在與之對稱的走廊右側盡頭。

    於是我推開三樓消防門，回到警局大樓內部，逆著逃生指示燈往反方向跑去。大約跑出二十米之後，走廊的左手邊出現了一個電梯間，電梯指示燈停留在四樓位置，顯然有另一名值班警察選擇了繞後追擊。剛纔我若是稍有猶豫，很有可能就會被兩頭夾擊，圍堵在消防通道的中段。

    這時候，身後的消防通道門再次被推開，一名警察跑了進來。從時間上來推斷，之前那名從一樓向上的警察不可能這麼快，現在這位應該是從四樓追下來的。

    那麼一樓上來的警察呢？會不會從二樓繞行一號消防通道進行攔截？

    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正常大樓，電梯間要麼是在兩側，要麼是在正中。以我剛剛路過的電梯間所處的位置，應當位於警局中軸線。於是我順著走廊繼續往前狂奔二十米，果然找到了一號消防通道。

    我想起一樓上來的警察，在內部廣播的指揮下，他理應不會傻傻地追上三樓。我就假設他和我同步繞行一號消防通道，並且我們兩人的奔跑速度基本相當。那麼如此一來，當我從三樓跑下去的時候，應該會在二樓消防門外被他堵住去路。

    既然走下去已經有點來不及，那就得采用非常手段。我不是特工，叫我直接翻越樓梯護欄跳到下一層，怕是不需要警察抓捕，我自己就能把自己制裁了。我選擇的是孩提時曾經玩過的一個危險遊戲，溜扶手。

    我身上這套標有莫比烏斯帶標記的氣密服質感特別絲滑，手摸上去就像打了一層滑石粉一樣，當我一屁股坐上樓梯扶手時，頓時有種坐雲霄飛車的感覺，跐溜一下就下了半層樓。如果不是我雙手緊緊抓著扶手，整個人都會被甩飛出去。

    就這樣有如秋名山漂移般地連下三段扶手，來到一樓半的位置，我終於聽到二樓消防門被推開的聲音。如果是採用正常方式下樓梯，我肯定會比對方慢一步。而現在，我終於又看見了前方的自由。

    不過在獲得自由之前，還有一個難關需要我去克服——這個消防通道是直通地下車庫的，而我必須在地面一樓離開，我要如何在當下的速度中從下一個“彎道”安全脫離？

    從三樓到一樓，經過兩層樓四段樓梯，高度落差近十米，扶手長十五米。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我此刻在扶手上滑行的末端速度達到了三十公里每小時。這個速度對於車輛而言並不算快，甚至相比於短跑選手也不算快，但是如果以這種速度撞在牆上，就和被車撞沒有太大區別。

    喜歡看田徑比賽的人都知道，室內六十米短跑比賽的終點處，會在跑道盡頭擺上厚厚的海綿牆，以保護剎不住車的選手。而我面前的一樓牆壁，那可是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鋼筋混凝土牆。

    我開始手腳並用地減速，在抵達一樓之前盡力地把滑行速度降低一點。這時候氣密服的絲滑質感就有些討人厭了，我的褲腿也同樣的面料材質，哪怕雙腿夾得再緊，起到的效果也非常有限。幸好氣密服的手套是防滑的，總算能夠像兩塊剎車片一樣帶來有效的摩擦力。

    當我到達扶手末端時，終於降到了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速度，便趕緊從扶手上跳了下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失去平衡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最終撞在消防門上才停下。後背有點疼，但是應該沒有大礙。

    我推門離開的時候，身後的警察還距離我大半個樓層。

    消防通道的出口位於警局側邊，拐個彎就能出大門。此刻大門值班室裏沒有人，想來值班警察都在收到廣播之後進樓去抓捕我了。

    衝出警局之後，外面的路有些陌生，失去記憶的孤獨感再一次向我襲來。只有遠方巨大的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給我一絲的熟悉感，於是我決定朝著地標方向跑。

    身後的警察追出大門之後顯得有些氣喘，畢竟他比我多爬了一段向上的樓梯，慢慢地被我拉開了距離。而從四樓追下來的另一名警察還沒有出現，怕是直接去停車場開車了。

    這樣下去可不行，我就算能夠甩掉步行的警察，很快也會被駕車的警察給追上。恰好道路的右前方有一座城市公園，在我缺失的記憶中殘存有一絲絲的親切感。於是我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以莫比烏斯帶雕塑作為參考座標，我現在的位置應該在最初“醒來”的那個十字路口北邊，處於與那條直通莫比烏斯帶組織的東西向大道平行的另一條主幹道上。城市公園其實就位於兩條平行的大道中間。如果我“醒來”之後選擇的是往左後方的路走，經過兩個十字路口後再往左拐，就會來到警局的位置。兩邊的實際距離只有一兩公里的樣子。

    在缺失了記憶的情況下，在兩次不同的時空閉環當中，我幾經輾轉之後進入了同一個城市公園。在這個佔地面積接近一平方公里的城市公園裏，森林覆蓋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剩下的部分則是河道及林中的幾片大草坪。進入小樹林之後，步行的警察已經徹底被我甩開了，而警車的警笛聲也未曾出現。

    看來我終於安全了。但是如果現在沒頭沒腦地繼續往前跑，終究還是要回到公園外的路面上，落入路面監控的視野當中。加上體力下降，很快就會被其他警察追上。還不如在城市公園裏躲一段時間，想想辦法再說。

    於是我找了個偏僻的角落休息一下，緩一緩。

    城市公園的夜晚萬籟俱寂，沒有鳥叫蟲鳴。在22世紀的新能源、新資源時代到來之前，上個世紀對石油的過度開採使用導致了嚴重的垃圾汙染，地球的生物多樣性遭到了不可逆的沉重打擊。空氣中、土壤中、水中，到處都是塑膠微粒，不僅危害了人類自身的健康，更是令大量的物種滅絕。

    北極熊沒了，海豚沒了，鱷魚沒了，金絲猴沒了，大象沒了……還有很多平時我們不在意的小昆蟲和小魚也沒了。於是城市公園的夜晚一片死寂，只剩下一兩隻叮咬人的蚊子，時不時偷襲我沒有氣密服保護的頭臉。於是城市公園的小河裏藻類過度繁殖，河水綠得像一杯蔬菜汁。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逃亡的時候，我還會有閒情逸致去考慮這些問題。我此時應該考慮的難道不是如何從警方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城市公園嗎？

    這時候我想起了蜿蜒在城市公園裏的那條小河，如果我潛入水中，應該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城市公園而不被警方發現。不過那條小河的藻類密度實在是太高了，人在這樣的水裏麵潛水，根本睜不開眼睛，而且對耳道及面板都不好。

    唉，如果把氣密服的玻璃頭盔帶出來就好了。之前我曾研究過那個頭盔，發現頭盔下巴位置裝配的過濾器不僅僅可以過濾粉塵及有害氣體，還有水中濾氣的功能。剛纔在警局裏急著逃跑，我把頭盔給留在了二號審訊室的桌上。現在後悔莫及。

    不過就算不能潛水，我也打算藉助這條小河逃出城市公園。原因很簡單，利用河岸的遮擋，我可以避開路面監控。

    打定主意之後，我朝著樹林的東南面摸去，小河就在那個方向。在去往小河的路上，有一片視野良好的林間空地。從這個位置可以遠眺莫比烏斯帶組織的建築羣，半輪微凸的下弦月高掛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東南方的天空，銀白的月輝灑落枝頭，葉面反射的銀光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讓人目眩神迷。

    人類善於發現美好、創造美好，卻又總是在不經意間破壞了我們所擁有的美好。眼前的景色美則美矣，聽不見蟲鳴鳥叫，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嘆了口氣，準備穿過這片空地，繼續向小河方向走去。從月相和月亮高度來判斷，此時差不多是凌晨四點左右，距離日出只剩下一個小時。如果我動作不快一點，天亮之後就不好辦了。

    就在這時候，身後突然傳來沙沙的聲響。在這片死寂的樹林裡，只有人類的活動才能帶來響動。

    警察還是追上來了！

    趁著後面的追兵還有一段距離，我加快腳步衝過林間空地。小河就在不遠的前方。一條河畔小路散發著淡綠色的熒光，就像田徑場上的終點線。跨過那條線，我將成為這次逃亡的勝利者。

    夜空裡，在群星閃耀的掩映之中，一顆城市監控同步衛星正對著這片樹林，高解析度感測器始終鎖定在我的身上，並且把我的實時BDS（注：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定位座標同步到警方內網。

    就在我即將縱身躍入河中的瞬間，兩條黑影從路邊的樹叢中閃出，將我死死地摁在地上。藉助著地面的熒光輝映，我看到了兩張有些熟悉的面孔——是早些時候從24小時便利店把我帶回警局的那兩名巡警。

    警方的行動遠比我判斷的要高效得多。警局裏人手不夠，內網系統AI便通知外邊的巡警支援，悄悄地在城市公園佈下包圍圈，終於再次將我抓捕。

    一片烏雲拂過天空，遮住了月的光華，城市公園一片幽暗，只剩下林間小道的熒光勾勒出一條條奇詭的線條。

    月有陰晴圓缺，三十天為一個輪迴，而缺失記憶的我則正在經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輪迴。

    兜兜轉轉了一大圈之後，我再次回到警局。桌角液晶屏顯示，現在是凌晨四點三十三分。

    與之前不同，這一次我被戴上了腳鐐，關押在一號審訊室，並且有一名巡警留在隔壁的觀察室值守。而我落在二號審訊室裏的玻璃頭盔也被送了過來，安靜地躺在桌子的一角，彷彿是對我之前行為的嘲諷。

    面對這種局面，我放棄了多餘的舉動，老老實實地等待天亮。身體雖然安分下來，可是我的大腦卻一刻都沒閒著，始終在思考自己身份的問題。

    今晚經歷的事情越多，我心中的疑問也就越多。比如我腦子裏不經意間冒出來的環保理念，比如我對城市公園的熟悉感，比如我下意識地會往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的方向逃，這些估計都和我失去的記憶有關。但是在缺乏有效線索支撐的前提下，一切猜測都是無根的浮萍，於我毫無幫助。

    我只能等待，等待更多的線索出現在我的面前。然而一個人等待的時間總是顯得特別的漫長，讓我感覺自己在一段沒有盡頭的時間中輪迴，深陷其中無法擺脫，分不清過去、現在、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