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罪行
此話一出,立時讓寒簾殿內眾人感到周遭牆壁涼了下來。枯榮這話,言外之意更是一種懷疑,對若華身份的疑慮和質問。只有神仙才能做得到行走如梭,來去自如。
蛟龍氏族,憎惡神仙,根深蒂固,難以掩飾。
若華不是傻子,自然也聽出了枯榮話中的深一層意思,看似雖只是一問,實則卻直指這當頭的矛盾。
若華屏息,頷首拱手,額前的發雨遮去一絲膽敢壞他好事兒的怒容,道,“小奴見過蛟龍大使。”
枯榮神色平靜如常,“請起。”
若華眨巴著水汪汪地眼睛,道,“蛟龍大使,為何如此問呢?”
枯榮卷卷的尾巴鬆懈些許,偶爾又捲上一點,天藍色的魚鰭點點白斑裝飾,極是漂亮,此時卻渲染出一些灰色。葉酒晚見它上前一些,雖心有防範,卻不大好說什麼。枯榮似乎知道葉酒晚在想什麼,便停了下來,道,“王,您不必如此,近來南海不安寧,四下風起雲涌,在下只是以防萬一,需要排查閒雜人等,即便是您身邊的人也不例外,您能明白麼?”
葉酒晚沉眉,點點頭,沒說什麼,她似乎沒情理怎麼樣,“嗯。”
悅塵歪歪頭,又望望葉酒晚,用翅膀拍拍若華寬實的後背,鳳眸眨了又眨。
若華朝它笑笑,“無妨,安心點兒。”說罷,上前兩步,目光平靜地看著枯榮的眼睛,道,“沒錯,我確實是神仙,但我沒有傷害過你們。”
枯榮道,“知道這四海八荒什麼人最難纏嗎?”
若華依舊平靜道,“你們嗎?”
枯榮道,“確切點講,是心懷仇恨與憤懣者。”
若華撓撓頭,“可我並不記得我與你等有何過節。”
枯榮搖頭,“你當然沒有,我甚至可以給你作證孩子。可其他神仙可沒人敢給他們打擔保。”
若華:“......您想如何?”
枯榮冷聲道,“處死。歷來跌落大海的神仙,只有死路一條。”
“枯榮.......”葉酒晚想說什麼,枯榮卻搖了搖頭。她一愣,咬了咬牙,一忍再忍還是說出來了,“枯榮,你不能這樣,若華只是個孩子,什麼都沒做錯,誰犯下的錯,便找誰,為何要讓他......?”
枯榮目光一凜,偏頭道,“王,您僭越了。”
葉酒晚一愣,這才恍然想起此時她的身份。
枯榮雖尊稱葉酒晚為‘我的王’,但那又如何,一個尊稱說明不了什麼。從方纔她站在大殿高門前阻止海民把悅塵投入油鍋時,那些人謙卑地跪在她腳下便看出來了,與其說它們是在拜她,還不如說是在拜枯榮,自熵康拋下整片興旺的蛟龍氏族撒手人寰,尚有身孕的葉離王后被驅逐遠走他鄉,王座便空了,蛟龍氏族便群龍無首,一衰再衰。而這麼些年來,一直是枯榮在料理諸事,穩定民心,憑藉靈獸天生的生氣帶領百姓尋荒墾地,建起珊瑚林,大夥兒才得以在海里繼續生存下去。自然,枯榮的話無人不敢不聽。而葉酒晚初來乍到,海民們不過是看在對先王的敬重與枯榮的厚麵份上纔對她恭敬一二,若不然,都不會有人正眼看她一眼。
葉酒晚不傻,當然看得清楚這些,只是不曾在意,然而此時此刻,若華遭枯榮盤問,她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緊縮眉頭杵在一旁,不知所措。她知道,蛟龍氏族敵視神仙,只要和神沾邊的它們皆勢同水火,絕不相讓,非你死即我活。
然而,偏偏若華是神仙中最低等的存在,此時卻要背起族人的十字架代為受懲,這又怎麼行?
“我不知道僭越會帶來什麼後果,”葉酒晚低著頭,幾乎在努力發聲,“但如此濫殺無辜,會遭報應的。”
枯榮轉過身,看向葉酒晚,“報應?王,您怎麼能如此不明不白地便說出這般令人心痛的話,方纔王也看到了,那些百姓為何少言寡語,死氣沉沉?為何那麼小的孩子手中卻全是傷口?最可笑的是,在下的......人,明知這孩子是從天上來的人,卻還是執意救了它,可如今他卻把它們殘害致死。這是為何?!”
一聲怔愣:“什麼?”
話音剛落,悅塵與葉酒晚震驚之餘,同時訝異不已,心道一聲此言差矣。剛想說話,枯榮一句‘抬上來。’是直接讓她們傻了眼兒。
四隻身穿鎧甲粗壯的魚兵架著兩條擔架,上面蓋著白色鋪物,葉酒晚忽然一陣心驚膽戰,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走上前去捏住鋪物一角掀開一看,兩隻頭戴金盔身披戰甲卻被殼肉分離的蝦兵面部猙獰地慘死在擔架上,另一隻擔架上,是隻螃蟹,與前者死相差不多。
葉酒晚沒說話,默默地看了若華一眼,忽而又見悅塵搖搖頭,一時間,她猶豫了。
枯榮道,“海里的靈獸中無人能操縱此法,除了天上那些,不會再有旁人了。”
葉酒晚怔了怔,兩眼死死盯著那兩臺擔架,說不出話。
“你放屁!這不可能,若華,快告訴我,告訴我這不是你乾的!”
這下,若華的罪行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陽光之下,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也瞞不住了。
若華沒辯解什麼,只是低了點頭,承認道,“別說了,姐姐,是我做的。”
悅塵一驚,“你......”
“王,在下從不明白,在下的族人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天神要如此待他們。神仙鋪張浪費,奢侈糜爛,隔三差五便把一年來所堆積起來的汙穢石投大海,害得珊瑚林大批衰敗,魚群餓死,百姓們民不聊生,糧食損失慘重,孩子們爲了能吃上一口飽飯每日竟要跑去到珊瑚林的外面去,與海霸爭食——他們的父母便是這樣,於是再也沒有回來。不錯,在下的族人都是自生其力的,從不會為難誰,但他們就該被如此對該嗎,天上的神仙蠻不講理,惡貫滿盈,如此多行不義也沒見他們遭到報應,為何在下只是處死這個小神靈,王竟要如此詛咒這個早已面目全非的氏族,為何!”
枯榮一時無法平靜,哀怨地說著這些聽者悲憤聞者心痛的話,彷彿已經失去了力氣黯然地說著。
悅塵咕咕了兩聲,把目光從葉酒晚身上收回來,回眸瞥了眼若華,見他低著頭,終是嘆了口氣,道,“我很同情你們這些遭遇,但對不住,我不會允許你們動他一下的。酒晚,對吧?”
葉酒晚張了張嘴,終是沒說出話來。她想起來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發生過一件令她至今難以忘懷的事——
那時寒冬凜冽,北風蕭蕭,仙京本是四季如春,那年卻天現異象,下起了春雪,許多家畜都被凍死了,街巷上的人家褪去了綠衫縵衣,換上了厚重的棉絮。
那時,璧影還是隻半大的鳳凰,剛剛會飛,帶著年歲尚幼的她去外面遊玩,一個疾飛便不知落在了哪,只依稀記得是個荒蕪的地方,四處是餓死的枯骨和大片的荒漠,不遠處有一座鎮子。
璧影馱著她來到那個鎮子,只是剛剛邁進鎮子中,璧影便忽然尖嘯一聲,匆匆馱著她上了天。
她記得,鎮子上的土屋裏闖出一群快要餓死的大漢和女人,朝天上拋菜刀,希望璧影能被砍到然後摔下來,可他們的期待只得來幾根鳳羽,便再無其他。
而璧影是仙獸,自然不會怕區區幾把刀,只是那次的經歷給她留下了一道疤,一道陰影,一條世間陰暗的痕跡。許多年後,仍記憶猶新。
飢餓的人很可怕,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同時,也很可憐,因為失去了可以拿來續命的一切。
葉酒晚沒有經歷過災荒,但她莫名的,卻能理解那種絕望,拋開她父親與蛟龍氏族的羈絆,她也於心不忍枯榮的悲哀和對天神的控訴。
神,本該救世人於蒼生,守護天地四方,立義立本,以仁德為根,那些曾經的神仙們留下的誡訓,如今已經在他們身上看不到了——無所作為,傷天害理,傷人屠命,一再惹出禍亂,天地間怨聲載道,他們卻仍舊坐視不理,隔岸觀火,令人憤慨。不僅如此,還不嫌事大地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豈是一個敗字了得。
凡人燒香拜佛,是養出了一群寄生蟲麼?
“喂,死女人,別發愣,快回答我,你不會站在這些人一邊吧。回答我呀”
悅塵已經用半邊羽翼替若華擋在了前面,神色間略有不安,同時也不滿的盯看著自始至終背對著它一言不發的葉酒晚,嘰嘰喳喳問個不停道。
“......”
悅塵大喊,“你說話呀!”
“......”
“死女人,你怎麼不說話,你聾了麼,你怎麼這麼懦弱。”
“......我沒什麼好說的。”終於,這次葉酒晚說話了,卻讓悅塵對她失望極了。
“什麼叫沒什麼好說的,葉酒晚,你怎麼能這樣,這些兵衛就算是若華殺的,他也許也只是因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