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重災難
熊熊烈火,漫天連紅。
仙京紅樓閣客棧,十層登天,就見高樓之上,屋頂滿是擁擠的人群,他們身陷囹圄,腳下是炎陽般是火焰,好似地獄四門敞開,詭異地凝望著高處的人們。木樑磚瓦在高溫的啃噬下發出噼裡啪啦的碎裂聲,柵欄扭曲變形,逐漸融為一體。
一些鬍子拉渣的男人們,在生滿苔蘚潮溼的水槽裡打出一桶桶廚房裏用過的髒水,強忍烈火攀躍的燒灼從邊沿一桶倒下,又趕緊跑回來,他們沒辦法長時間忍受高溫,但緊接著,後面的人便接替上去又一桶倒下......
就這樣,時間過了半柱香,然而腳下火勢非但未能有所收斂,反而愈發見長,竟逐漸蔓延上了第六層,正以死亡的速度衝上雲霄。
其實這些人不知道的是,廚房的髒水裡含得有油,雖少,但卻無異是雪上加霜。這就好比一窩小老鼠站在了眼鏡王蛇面前,那種恐懼感,任何舉措皆不過是杯水車薪的徒勞。
“轟!”遠處一聲巨響,不知是何方神閣倒塌。
但這不過是眾多屋宇被炸房合解瓦巨響聲中的其中之一,早已引不起誰的遐想或震撼,更沒人得空去管別人,災難面前大家都是自顧自的。尤其是當人們看到腳下地獄業火逐步緊逼幾乎近在眼前,那種與死亡咫尺間的距離,恐懼,本能的時候,人們只想到了一個念頭:逃!
閣樓上面有一塊兒平臺,那是小葉酒玩兒平日裏經常偷懶耍閒的地方。柳臺空地不大,但可以帶來短暫的安全,而且還能透過它,跳到對面的柳樹枝叉上,遠離火災逃出生天。
這個主意的先行者是一個運氣不錯的傢伙,那人神色飄忽,似是在觀察地形,試圖找出讓自己化險為夷的辦法,忽而眼前一亮,也注意到許多人的想法並未與他不約而同。
他率先跑了過去,來到牆邊,兩臂高抬過頭,雙手作虛握狀,下一秒便猛地蹬踩牆壁以獲得某種助力,身體“嗖”地獲得高升,成功扒住了臺沿。
人們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個人的身上,卻是對此舉抱有懷疑,認為就算爬到那裏去又能如何,不過是遲幾分鐘死的事兒麼。眾人對此不以為然。
只見他又費了幾下力,膝蓋終於探上了柳臺,翻身越過欄梯,開啟隔板跳上去。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就見那人助跑了十幾米,縱身從十層跳了下去,如同一隻蝙蝠猴般“呼”地便落到了對面一棵楊柳粗壯的枝幹上,擺脫了死神的火海。很快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想來是逃出去了。
此舉令大夥兒震驚了,這無疑是在鼓勵眾人效仿。
然而所剩無幾的時間在傳達著一個令所有人頗為致命的資訊:井然有序的魚貫做法會令排在後麵的人被火燒死。
所有人皆是驚恐萬狀,於是下一秒,閣樓上便不是這個畫風了。人們似象群般一窩蜂衝了上去,爭相擠簇在兩米多高的柳臺之下,彷彿它有一種魔力,吸引著所有人,那種魔力名為生存。
柳臺霎時間變成了金元寶,人人都渴求著它,梗著脖子往上爬。
他們徒勞無望的喊叫著,推搡著,謾罵著,掙扎著,誰都希望自己可以離邊簷那地獄般的火海遠點兒,就像剛纔那人一樣。一想到這個他們就感到十分懊惱——為什麼首當其先的不是自己。
‘誰先爬上去,誰存活的機會越大’。誰都明白這個道理,都想把活下來的機會留給自己和家人。他們摩肩接踵,惡語相向,這一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鍋油氈上乾着急的螞蟻。醜態畢露。
“你們瘋了麼......冷靜點,這可是十樓,跳下去會摔死的!”
但這話誰搭理呢,人們可能聽都沒怎麼聽清楚。
然而接下來的這件事,便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了。哪怕事後,它仍令眾人後脊發涼,甚至牽扯到了後面一連串的事情。但慘劇就那樣,毫無徵兆地發生了。
當時場面很亂,大夥兒都光顧著爬上紅樓閣的柳臺上,男人們相互軋擠,誰也不讓誰,死亡的威脅令他們不再理智,陷入了一場瘋狂的混戰,時而甲乙共同把丙給一腳踩下去,再不就是丙丁你一拳我一腿毆打起了甲。
他們各自為營,皆為己戰,誰都想著自己先逃上去,好為老婆孩子爭取一席之地。
至於女人們,她們更現實。深知丈夫的成敗直接牽扯到自己與孩子生死攸關的性命——她們像野獸般廝咬扯拽其他男人,可他們的老婆又豈是好惹的,上去就一腳踹開了別的女人。
她們廝打了起來,卻絕不比男人手軟,拽發踢蹬,使出與男人們截然不同的打架手段。
至於孤立無援的單身漢,很快便被這群悍婦嚇的滾去了一旁......
孩子們嚎啕大哭,但沒人理會他們。
此時,大火攀上了第七層。
老弱病殘在一旁怯怯的觀視著。他們不願參與更不敢上前插手。
所有人都被擠兌的臉紅脖子粗,幾乎忘卻他們是為什麼毆打彼此的,神情間越發暴戾,然而就在此時,他們中的其中一個,突然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即狂暴的掙扎起來。
待到人們終於注意到了這一突發情況,已經晚了。那人在渾身抽搐,嘴裏吐著怪綠色的墨汁,白眼快翻到天靈蓋,臉色憋的發紫。
這顯然是被人下了毒!
“救命......我不想死......我......不想......”他無助而絕望的呼救著,聲音微弱,呼吸困難,朝人們伸出骨指僵硬的手咔咔作響。
大夥兒漸漸安靜了下來,相繼放開了彼此的領子和頭髮,他們面面相覷,想說這是怎麼回事?
就見那倒黴的男人是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了,一步三搖晃,喝醉了酒似的,竟晃的晃的頭一歪,露出一個駭人的笑容,整個人便栽倒了下去,跌入火海之中,徹底一命嗚呼。
婦人們哽咽著抱緊了她們的孩子,“別看!快閉上眼睛,不要看。”
所有人默不作聲。
漸漸的,人們躁動了起來,愈來愈不安,因為溫度已經開始令一些體質羸弱的人感到少許不適了。周圍多數人則不明所以的怔愣著。
一些人轉過身,不再去理會剛纔發生在眼前的詭事,趁現在多數人還沒反應過來,趕緊爬上柳臺去。
他們爬上去了,手腳並用,登上欄梯,來到柳臺的護欄前,一探身朝下看去。
“啊!”
漫天大火映照冰冷的蒼穹,紅的像血,火災,絕境,毒害。天時,地利......就連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高樓之下,直挺挺地躺著一個摔死在血泊中的人,正是剛纔那位藉着柳樹往下跳,那個異想天開的傢伙。
這時,又有更多人爬上了柳臺,挨個走過來瞥到了這一幕。
大夥兒都沒再說話,四下一片寂靜,極度緊繃的神經只要輕輕一彈,弦就會崩斷。
耳邊,只剩下火舌咬噬檀木的冷笑聲。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寒冷刺骨的東西,慢慢滋生出來,再蔓延開,似乎與那男人的死亡之笑有異曲同工之妙的詭異。
而此時此刻,千萬只火精靈一口咬上了閣頂的第八層......
仙京大街小巷人們攢動不停,到處是驚慌失措地逃竄,街陌狼藉不堪。
一條小路的盡頭,拐出一道身影,正是葉酒晚,就見她瘸著腿,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容顏之色盡顯負疼。
“救命......小姑娘...求你救救我......”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嘶啞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扭頭就見沿途一片昏暗的廢墟下,一團血肉模糊看不清臉的‘東西’在朝她張望。
葉酒晚看了那裏一眼,便忍不住加快步伐,趕緊悶著頭往前走。
“你為什麼不救我......”那人哀哀道,“你應該救我的,我遇不到下一個人了。”
葉酒晚腳下頻率更快了。
忽然那東西憤懣的睜圓了眼睛,掙扎著,兩臂朝她抓拽,“你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啊我好痛苦!”
葉酒晚嚇壞了,趕緊撒開腿一陣狂奔,跑出很遠,很遠,終於聽不到那東西的聲音,才停下來喘了口氣。
她不是見難不救,而是......那人幾乎只有上半身在同她說話,想來是腰部被房梁齊齊斬斷,其實已然是個死人了。
老靈婆以前曾對她講過,生靈在逝去前的那一刻,最後的願望會化作力量回光返照,驅使肉身履行靈魂最後的夙願,不得償所願便無法屍身腐爛。
想起老靈婆,葉酒晚鼻頭一酸,心裏一陣陣難受,忽然很想哭。回程這一路上,她看起了許多不堪入目的傷痛。
有人被木樑砸碎了頭,一些東西便噁心的流了一地,還有些被尖銳的木茬扎透了心窩的。
但也有幸運的,只是那種幸運,倒不如說是另一種不幸。他們被埋在廢墟下某個空隙裡。或許還活著,或許只是被砸斷了腿,或許此時正在黑暗中摸索,企圖尋找一線生機......
但無情的結局是,他們再也出不來了,他們會被渴死,直至屍骨無存,不見天日。
右腳處傳來鑽心的疼痛,拉回了葉酒晚被沿路觸目驚心勾起的悲慟。
她感到哪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卻不知它名為痛苦,害怕令她縮起了肩膀,此時她只想趕緊跑回家。她想她的阿孃了。
老闆娘雖然平日裏老罵她,還強迫她學禮受教,畫柳插花,但此時她竟很想念這些,想念老闆娘能夠像平日裏嚇跑螢火蟲和知了那樣,怎樣罵她都好。
腳下,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她忘記了疼痛,飛奔了起來。
終於,她站在了紅樓閣客棧的腳下,眼前撲騰的火焰胡飛亂舞,如同千萬只美麗的火鳳凰,然而炙熱的高溫,卻蒸的小葉酒玩兒根本承受不了。
她喘著氣,弱小的身影幾乎被吞噬,白衣飛舞,髮絲揚天,她抬起手,扯開喉嚨,仰天大喊。
“阿孃——!”
“阿孃你在嗎——!”
“我是酒晚!你聽的到麼——!”
沒有迴應。
......太遠了,她心裏自言自語,又往前挪了幾米,僅是幾米,熱氣便薰的她心驚肉跳。
她試著忽視高溫的警告,一再靠近烈焰。萬物皆怕火,她努力剋制自己的本能,心裏一遍遍對自己說道‘不要怕,不要怕,忍一會兒就好了,往前走,不要怕,阿孃說我最勇敢了’,她不停的大聲呼喚著母親,接著一步步靠近。
她走。
焰飛。
葉酒晚沒有停止嘴裏呼喚著‘阿孃,自始至終,一聲聲‘你聽得見麼,我是酒晚呀,’她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火焰將她驅趕出幾十米遠的閣樓外圍,她卻愣是足足逼近了十多米,十層的高樓阻斷了她的吶喊。她踩下一個又一個腳印,每一步皆承受加倍的灼燙和令人痛苦難耐的升溫,在代價中備受煎熬。
很快,嗓子便啞了,她嚥了咽,蠕動乾涸的舌頭,舔舔嘴皮子,又繼續喊。
火焰張開臂膀,送給她一個死亡的擁抱。
那似熔爐內三昧真火般的怪物們,幾乎要燒著她的面板,燃毀她的衣服。然而她知道它們不會。同歸在她身上。
同歸是水神的守護靈,老神樹的眼淚。
雖然她拿著沒什麼用,但最起碼能保證她的頭髮不會突然著起火來什麼的,把她給焚燒殆盡。
然而,那種炙烤的痛苦,令她備受煎熬,臉皮手皮彷彿都在在融化,露出肉骨來。
葉酒晚打從孃胎起便從沒感受過這般折磨。她痛苦的想吼叫,恨不得轉身就跑,跑回舒涼的空氣中。
她近乎心肺俱裂,好似渾身上下有千萬只毒蛇在撕咬——口中卻依舊糯糯地呼喚著,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繼續平靜的呼喚著‘阿孃,你在麼。’
而此時此刻,客棧的柳臺上已然變成了一頂巨大的小蒸籠,有人不堪重負,忍受不了炙烤。因為火星不時飄上來,帶去許多灰塵。
“咳咳......咳咳咳......”有人不小心吸入了粉塵,連忙抬手用袖子去捂。
“爹爹,我好難受,我想喝水。”有個被父親抱在懷裏的孩子喃喃的說道。
那個父親低聲安慰了幾下他的小女兒,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哎囡囡乖......再堅持一會兒啊,再堅持一會兒就有水喝了,乖。”
但當這個父親再次抬起頭來時,眼裏卻只剩下了深深的絕望,眼裏心死如灰。什麼也做不了。
這時,閣頂的溫度已經到達了令人開始窒息的邊緣,所剩無幾的空氣仍舊在殘忍地,一絲一毫被燃燒至盡。
有人在瀕臨死亡的邊緣掙扎,他們怕死,不願接受在即的事實,更不想和那些連來都來不及逃到閣頂便被火焰無情吞噬的食客們在黃泉路上相見,他們不停地朝下張望,渴望能出現奇蹟,哪怕一絲一毫,也是希望。
‘所有人都會死。’老靈婆的預言迴盪在耳邊。
一時間,深深的絕望與無奈感涌上心頭,葬身火海的痛苦可不比被一房梁砸死來得好。
人們陷入了一場可怕的寂靜,艱難地呼吸著剩餘的空氣,空洞無神的臉上再無多餘的神情。也許,人只有在死亡被註定的那一刻,纔不會選擇逃避。
然而就在這時,一些人的耳邊漸漸聽到了‘阿孃’的字眼,一聲接著一聲,間斷不滯,不停地、不停地縈繞耳畔,它延音拖的很長,似乎夾雜著嘶啞,疼痛,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