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炎陽烈焰。

    在經歷了重重天災後，荒涼的殘垣敗城外，僅剩下了婦孺老弱和些為數不多的粗漢，一路沿著城門大路向南遷徙，形成一條蜿蜒曲折的黑線。

    其中一小兒被落在隊伍後面，臉呆迷茫地望著冷漠的人群魚貫而行從身旁經過，兩手緊緊拉扯著破髒的衣角，臉上灰頭蓋臉。

    小兒抿著嘴，打量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這時，兩道身影支著柺杖，一瘸一拐朝這邊走來，左邊的一道青衣女子攙扶著另一位紫衣女子，二人向這邊瞟了一眼，紫衣女子輕聲嘆氣，朝那孩子緩緩伸出手，“和家人走散了吧，來，跟我們走吧。”

    孩子水靈靈的眼睛望著她，搖搖頭。

    “我在等我阿孃。”

    老闆娘看著眼前這孩子，恍然想起了她家葉酒晚，神色一黯。此時此刻，她最想見到的便是她的女兒了。一定還活著，她想，只是被迫暫時分開了。

    老闆娘蹲下身，問道：“何名？”

    小孩兒眨巴眨巴的看著她，不答。

    “小名呢？”

    “乳名阿辭，沈辭。”那孩子咧嘴咕噥。

    “你阿孃呢？”

    搖搖頭。

    “餓麼？”

    “餓......”

    奶奶的聲音，聽與她一笑：“阿嬸有饃饃，你與我走吧，會幫你找到阿孃的。”

    他點點頭，拉上老闆娘的手，張開小腿跟緊了隊伍。

    三人行出一段距離後，淺說忽然偏頭，掃了眼老闆娘行動不便的右腿，不由心底一陣內疚。錯不在她，她想，可心裏卻是自責不已。她望了望懷中摟抱著的小鳳雛，小傢伙夢當正鼾，黃色乳口緊閉，一態安然睡相。

    當真是沒心沒肺的緊......

    回想起在茶水間那驚險可怖的一幕，她就後怕不已。當時賊眉鼠眼失手落下的碎魂殺，眼見就要著地，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小小的金光掠過，就見一乳喙大張，啊嗚一口把碎魂殺整個吞進腹中。

    她嚇壞了，連忙爬過去，一把拽起小傢伙的後脖頸，將其身子倒立，又甩又抖，還不敢太用力，怕給它骨架甩散了，可那嚥下去的東西，是再也吐不出來了......

    後來，不知客棧外發生了什麼，她只聽一聲“遭了，下雨了！”，賊眉鼠眼便再顧不得她們，匆忙轉身，罵罵咧咧離開了。她們二人才得以留住一命，她見勢趕緊扶起老闆娘趁機離開，擰開閥門逃出生天。

    當她們再從紅夢樓閣出來時，整座鳳朝天國已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記憶中從未有過的景象——奄奄一息的死人，苟延殘喘的廢墟——她震驚了。

    待到老闆娘醒來，看到此番景象，也與她反應差不多。二人帶著一鳥四處尋找，想著看看還有沒有活人的氣息，結果就聽見城牆那邊聲音很吵，似有人在悲泣怒罵，前去一探究竟才知——糧倉被燒了。許多人捶胸頓足，搖頭惋惜。從那一刻，她們便明白，繼續留在這座昔日美景的敗城，只會被活活餓死。

    約摸卯時一刻，肚臍袒露的粗漢領頭大吼了一嗓子，示意大夥兒準備上路。

    然後是一陣沉默。

    她看到，孝兒們抔起一把土，隨手裝在袖子裡，然後摸了把淚，擺起幾塊碎瓦，算是冢，最後跪在前面磕仨響頭，道一聲‘爹孃，兒不孝，最後給二老告個別。’

    從父輩一代便居住在此，如今千秋萬載到如今，就僅剩幾捆盤纏和一身衣服，祖先們乾乾淨淨打下的基業，後人乾乾淨淨的走。

    一朝繁華千秋水，百年殆盡誰與歸。

    “一定還有人活著......”老闆娘望著紅夢樓閣的方向，嘆道。

    淺說搖搖頭，垂目不語。

    “你弟弟呢？”老闆娘回頭看著淺說。

    淺說勉強擠出笑意，“該是和小晚在一起。”

    “那就好，”老闆娘點點頭。

    隊伍行路經一處亂石灘，風沙大霧，沙海流動。隨著眼前綠意漸稀，黃沙漫過大夥兒的腳踝。

    不知何故，眾人敏覺地提高了警惕。老闆娘卻總覺得隊伍在偏離軌道，並沒有嚴謹的指引路線。腳下不由停下了步伐。

    淺說一愣，“怎麼......”

    “我們不是在隨北走。”老闆娘右腿懸空，兩手支著柺杖，仗根底端半深地插進沙漠，“再往前，是沙漠腹地。”

    她一愣。

    “這個地方以前我來過，不行，得讓隊伍停下來。不然再過兩個時辰，就來不及了。”

    “何以來不及？”淺說看她。

    老闆娘搖搖頭，傾身往前吱呀了兩步，回頭應聲道，“小淺，你看好這孩子，我去追領頭那人。”

    “等等......”

    淺說有些擔心，想追上前與其一同去。老闆娘回了下頭，“別往前走，我一會兒就回來。”

    淺說：“......”

    隊伍三三兩兩，拉的很長。淺說看著老闆娘一瘸一拐的身影愈來愈遠，就要消失在人前的盡頭。

    “姐姐，那位阿嬸這麼急急忙忙，是有何事？”小沈辭仰頭詢問。

    淺說嘆息，搖了搖頭，無奈道：“別人的事都是她的。”

    領頭的粗人是個紅臉漢子，面上油光可鑑，不像是個好說話的。他上下打量老闆娘，不屑地把眼光收回去，腳下大步流星，絲毫沒停下隊伍前進的意思。

    老闆娘無可奈何，勸解不成，只能支著棍子快些往前跳著走，額前泛起一陣汗珠。

    “這位大哥，請你相信我，這不是朝雲天祥的路，若是再這樣走下去，沙漠裡那些東西......”她輕呼一聲，腳下被絆了一跤，險些摔倒，待左腿勉強站穩，已是顫顫巍巍。

    再抬眸，那粗漢已經走出很遠了。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漫長的隊伍，銜接離散，比肩繼踵。

    老闆娘咬了咬牙，嘖了一聲。伏胸深吸又呼氣，待她喘夠兩口氣，忽然揚聲喊道。

    “大家別再往前走了！”

    說罷，她將兩手撐在杆子上——老闆娘已經明顯感覺右腿再抽搐，手臂顫抖。人用兩腿走路尚且會發麻，更何況一條腿。她站立著。

    “大家聽我說，不能再往前走了！”

    聞言，隊伍中一些人認出了老闆娘，平日裏對其尊敬有加，便停下了腳步看著她。中段一停滯，後面不明真相的人們便不滿的嚷嚷起來。

    “怎麼回事，前面怎麼不走了？”

    “是啊，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

    埋怨聲此起彼伏，那些停下腳步的人，迫於壓力和責怪不得已又邁出了步伐。

    “停下！我說了，不能再走下去了！”

    老闆娘噝了一聲，明顯感到右腿在抽筋，她強撐的站直身體，向眾人解釋道。

    “大家聽我說，你們現在腳下踩的，不是什麼沙漠，是巨蜥蜴王的尾巴，若是再繼續往前走，一旦淹過膝蓋，就會陷進沙子裡，掉進它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