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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西圖斯的總督

    他已經七十二歲了,體格相較年輕時稍有減小。不如說是更加精幹,將多餘的贅肉完全剔除的勻稱美。他單槍匹馬阻擋上百北境寒林武士也只不過比現在重個十斤。那頭向上豎起的,富有生機的白髮,彰顯著屬於老年人獨特的活力。夜鶯帝國戍北督軍柯爾像一尊雕像般坐在一把鐵椅子上。身後的理髮師皺著眉頭,艱難地用一柄快生鏽的剪刀修剪著這如六月的小麥般堅韌的髮絲。

    夜鶯帝國的北部邊境,以荒涼風格的基層生長的地貌,卻意外的多雨。雨聲在寒鴉堡的鐵壁上回響,無眠的夜晚被捲入這有些寂寞的交響曲實在難說合適。雨一下,很遠很遠的北方就會傳來飛龍的怒吼聲。其實混雜在大雨中很難聽到,但如果豎起仔細聽,總會聽到雨中夾雜著的難以言表的聲音。那是一種不斷掙扎著想要衝出去的聲音,你總會聽到的。

    柯爾督軍討厭那條龍的怒吼聲。這吼聲完全聽不出憤怒,反倒像是軟弱無力的,悽慘的哭泣。那一場戰役它奪走了太多人的性命。龍有帝國首都的城牆那麼高大,一振翅就降下夾雜著冰雹的暴風雪,一聲怒吼足以掀飛一座城市。而下著黑色暴雨的那天,飛龍的一隻翅膀被連根斬斷。

    帝國和其北境的小國,傑斯諾王國的戰事剛剛結束。足足打了九十九年的戰爭,連國王都更換了三次。人們又重新恢復了工廠,咖啡廳,和他們所能想到了一切能歡慶和平的東西。他們瘋狂製造著麥芽酒和鋼材。手風琴和夜鶯佔據著夜間主場,誰會在乎一條遠方戰敗的龍?它的哀嚎更不值一提,柯爾督軍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龍。他閉上眼睛,耳朵裡全是咔嚓的剪刀聲,卻逃不過那幽幽的龍吟。那聲音從極北趟過傑斯諾狹小的平原,又如風一般吹向了北境荒地。他一面回憶著歷史的種種,一面思考著如今。

    他是個身不由己的人。從出生在這荒野開始,就被迫爲了生存去掐滅別的“生存”。直到十六歲他加入帝國徵召的軍隊,才免於死在荒野或者街頭。柯爾不是他的本名,他的名字連自己都忘記了。這是他的督軍給他起的,一個代表著他是一個“人”的名字。

    十七歲開始,他成爲了督軍。並且往後的戰鬥中,他再也沒有取過任何人的性命。但僅有一次,就那麼一次…

    柯爾督軍不明白,為什麼一場戰爭能像一個人的生命般長久。而那一切的答案,都會在今年結束揭曉,也就是今夜十二點過的明天。這是卡索亞大陸九百九十九年的最後一個冬季。而明天就是春天開始的日子,跨入一千年的那一天。相傳每隔千年,卡索亞大陸的統治者將會獲得神恩,這神恩擁有無上的力量。一千年前,獲得神恩的英雄開拓了這片本是暴風雪和荒地的大陸,將之創造成居住的樂園。而因為一個不知真假的古老傳說,數不盡的人喪命在這荒謬的九十九年。

    “督軍。”理髮師說,“看來您有些營養過剩。”

    督軍笑了笑,牽動著臉上昨晚才留下的傷口。那是一群發瘋的審判之鐮成員的傑作。

    “那最好告訴你的客人,凍硬的黑麪包有益發根健康。”

    “哈哈。”理髮師手上更加賣力地處理這又油又硬的頭髮。“真不敢相信他們會這樣對您。”

    督軍沒有說話。

    審判之鐮是戰後凸起的一股勢力,由帝國元老議會直接任命。這是一個擁有最高執行權的組織,他們專門審查這九十九年戰爭中做出有害國家的事件,並且對犯人做出“審判”。只要稍微有背叛忠誠的行為或者言論,他們就會立刻審問他們,酷刑無所不用,一旦定罪就是永無止盡的批鬥。他們就是一群隱藏在人群之中的眼睛,監視著從帝國元帥到普通理髮師的每一個人。

    柯爾督軍不殺死敵軍的傳說,自然成了審判之鐮想要對其定罪的導火索。柯爾在戰後一直被軟禁在寒鴉堡,接受每日上午四個小時的審查,下午則被強制接受一種“運動”,其實就是變相的體罰批鬥,舉著幾十公斤重的鋼板接受眾人的指責。其中當然不乏各種利物飛向他的臉。晚上還要寫檢查,來彙報思想。

    柯爾必須一直接受這樣的審查,來證明自己忠於帝國。

    “您想剪成什麼樣?”

    “剪短就行了。”督軍拾起一縷他從年輕時就保留的瀑布般的長髮。“不像從前那麼幹燥了,太容易和血粘在一起。”

    “遵命。”理髮師端詳了督軍那顆小小的,像彈頭般的腦袋,儘管佈滿了細小的疤痕,但整體而言是一顆完整的腦袋。

    戍邊三十年的人能有一顆這麼完整的腦袋已經是很幸運的事了,沒有少一隻耳朵,也沒有被割掉半個鼻子。更何況,督軍已經戍邊五十六年了。但說到疤痕,新添的疤痕也不少,那是那群自詡正義的審判者們留下的。

    理髮師邊動手邊和督軍聊著天。“我是第一次給人剪頭髮,別介意…但修剪的活我以前也幹過不少,不如說我的工作很像修剪頭髮,本質上相同。”

    督軍這才意識到,每個月來一次的理髮師的臉和音色都不同了。但他好奇的是,自己的記性和觀察力怎麼會這麼差。究竟是何時不同的呢?是他踏入這間房間就不同了,還是說完剛剛那句話呢?

    “那你的工作是什麼?”

    “整治他人混亂的人生,就是我的工作。”

    “聽起來是個很偉大的工作?”

    理髮師笑道:“配不上偉大這個詞!簡單來說消除這個世界的異常就是我的工作,不過現在我臨時轉行消除您頭頂的‘異常’。”

    督軍覺得這個理髮師的言辭有些怪異,甚至不像他熟悉的帝國人,甚至不像這個星球的人。

    “您不必覺得不安,本作中我只是個僅出現在第一章的小角色而已。糟糕,手滑了一下…這裏的頭髮看起來會有點禿,您不會介意的吧?”

    柯爾督軍抑制不住想轉過身去,看看這個傢伙的臉的念頭。但退敵無數的戰神也和普通人一樣,理髮師的椅子就像施了定身咒術。

    大概這世上沒有能夠在理髮椅上一下子站起來的人吧。柯爾這麼想著。

    “聽說您從不殺死交戰中的對手,這件事是真的嗎?嚯,那可真了不起!您可真是在危險的環境中還能做出善舉的人呢。”

    “不,沒有那種事。”督軍否認道。“我殺過人。”

    “那也是爲了保護更多的人。”

    “爲了保護人不被殺而去殺人,你覺得這類人怎麼樣?”督軍問道。

    “不需評價。”理髮師已經完成了一半,比平時來的那個傢伙整整慢上三倍。“因為人生總是像這樣的啊。”

    “那麼,您又怎麼評價現在的自己呢?”理髮師反問道。

    “我?我只不過是被帝國拋棄的棋子,像根用完就丟的火柴一樣。”

    “您說話還真是頗具文采嘛,不像個武行出身的人呢。”

    “我好像說的太多了。”

    “督軍,你應該清楚審判之鐮沒有資格對你動手。”

    “他們代表帝國的意志,而我是帝國的督軍。我沒有辦法違抗國家。”

    柯爾皺了皺眉頭,談論這些話不是沒有代價的。寒鴉堡不知道有多少審判之鐮的眼線,如果這些話被聽到,這個理髮師將會遭受比他還要悽慘的待遇。

    “他們聽不見,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就我們兩個人,畢竟我是理髮師新手,被打擾到便會影響水準。”理髮師故意壓低聲音在督軍耳邊說道。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想給您剪個帥氣的髮型,順便給您不太有指望的人生帶來新的選擇。”

    “什麼意思?”

    “今夜,有一個女孩會獨自來到寒鴉堡。”

    “來做什麼?”

    “來殺你。她勢在必行。”理髮師的語氣和內容完全不搭。

    “魯莽!”柯爾督軍嗤之以鼻。“寒鴉堡外圍有數不盡的帝國飛鷹騎士,中間還要繞過近百個崗哨…就算她僥倖來到堡內,還有那個人在…”

    “可她一定會來,這是她的夙願。”理髮師打斷了他。“我想你應該很清楚她是誰。”

    督軍沒有多言,那是他的夢魘。

    “如果她來到這城堡,就只有死亡這一個結局。”

    寒鴉堡像一塊傷疤一般貼在這片鬼影重重的廣袤黑荒中,乾枯的樹枝像渴死的人從沙漠裡伸出的手臂。這一刻所有的傳說都涌上了柯爾的心頭。他不怕這片荒野,甚至這幾十年來他連荒野的每塊沙丘都摸透了。但卻從心裏感覺到某種顫慄。那是一個少女,拿著一把用灰鋼打造的利刃,在荒野中踟躕獨行。隨便一個帝國的探子都能要了她的命,但柯爾明白那仇恨的雙眼令他害怕了。他怕失去這份仇恨。

    柯爾沉默了一會,才說:“真是這樣也沒辦法。”

    理髮師卻說:“督軍,選擇通常都是兩個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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