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景象輪轉剝繭溯源
杜縈迴的黑影在城牆垛口外,遲遲未有動靜。似乎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妄動。
蔣蘭宮懷念起荊州城破之時,他在城下熾烈的目光。
“我來晚了。”
黑影發出沉悶含混的齟齬,重複著他無法解脫的悔恨。
“那時,亞父是想即刻飛到我的面前嗎?”蔣蘭宮靠近他。
杜縈迴的神志已經不知遊離何處,蔣蘭宮寬容了他的靜默,輕輕貼在他胸口抱住,跨一步躍下城牆。
魔氣洶涌地從杜縈迴元神中溢散,拖成長長的墨痕,景象每度更迭,都將他神魂中的陰霾驅逐些許。
海棠花撲面而來,滿地蓬鬆的落英接住了蔣蘭宮。
湖水如鏡,倒映沿岸海棠花樹,無色世界黑枝白花,璀璨滿目。
他轉頭尋向海棠樹下,杜縈迴漆黑無麵的身形臥在那兒,驀地察覺他出現了。
“不要走……”杜縈迴起身過來,踏翻了案几,空酒壺滾地。
蔣蘭宮迎面抱住他。
心魔如藤蔓纏上身體,像要將蔣蘭宮吞沒。蔣蘭宮往後倒去,背後濺起水花,他合上眼睛。
雖是沉入水底,卻如浮上水面,蔣蘭宮睜眼。周遭煙籠寒水,粼粼波光與燈火相照。
他從棠湖流進秦淮河的船上,前世他在這裏送給杜縈迴一場戳破痛處的舞,也埋下了與他之間深深的誤解。
杜縈迴的心魔佇立在筵席的中央,蔣蘭宮轉身快步跑向他。
“是你嗎?”心魔問道。
“是我。”蔣蘭宮撲進他懷中。
剎那光影輪換,秦淮樓船的筵席暈染在夜色裡,杜縈迴的心魔釋放出愈加強烈的黑霧,一隻只哀怨的鬼魂掙扎著從他神魂中逃去。
燈火輝煌的夜幕連綴著另一番景象,蔣蘭宮懷中的心魔擴散而去,他再次站在所有光芒照耀的中心,綿延的燈盞直上峰巒,氣派而奢靡。
道化天宮。
中秋夜宴一舞鍾情,蔣蘭宮畢生不忘此地,他迅速朝臺下望去,尋找應該坐在賓客席位中的杜縈迴。
然而這空蕩蕩的大露臺下沒有一個人影,無數燈光照耀,竟出離淒冷。
蔣蘭宮走下臺來四處尋他,走出筵席,踏進園子裡無數一模一樣的迴廊。
時至今日,蔣蘭宮依然能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住在什麼地方,道化天宮被收服之後,他便將這些鬼打牆般的宿舍全部拆除了。
蔣蘭宮不想再回來,哪怕在夢裏走過,依然渾身發冷。
“亞父……”蔣蘭宮加快腳步。
夢裏的亞父常出現在他前世想在卻不在的地方,說著他前世想說卻沒有好好說的話。
所以這次他會在哪裏?
一定會在……
蔣蘭宮停步,用力推開自己的房門。
銅鏡前席地而坐的漆黑人影頂著亂糟糟的疊樓主君冠,緩緩向他轉過頭來。
蔣蘭宮鬆了口氣,走來坐在他身後再次將他抱住。
“和我回家。”杜縈迴央求著。
“好。”蔣蘭宮認真答應道。
那梳妝的銅鏡越變越大,展開成一圈光環,從他們頭頂扣了下來。
蔣蘭宮鬆開雙臂,釋放滿懷的魔霧。
他摸到了圓圈狀的邊沿,抬頭鑽出來。
好奇怪,自己好像變小了。
他疑惑地探出頭來,原來自己正在遼肅宗那隻巨大的金鼎裡面。自己前世身量很小,裝進裡面綽綽有餘。
“換景之時,亞父在層層剝離心魔,我也在擺脫蔣化吉的外形麼?”蔣蘭宮心道。
比起道化天宮裏亞父只走過那幾處地點,遼肅府的景象恐怕更大。
他翻身出鼎,走進遼肅宗的府苑。
這裏幾乎每一處他都和杜縈迴走過,杜縈迴死後,他仍竭力想要讓所有物件都和原來一模一樣,卻因為杜遠亭的反叛一直沒有機會回來看看。
“我和亞父回來了,亞父去哪兒了?”蔣蘭宮一邊走一邊輕聲問著。
他以為會是自己的住處、書房這樣往常一同嬉鬧的地方,亦或是祠堂丹院之類陪伴杜縈迴渡過最艱難時期的肅穆之地。然而走了一圈,都沒看到人。
“是我不曾留意的地方麼?”蔣蘭宮困惑,“還是……”
他恍然,馬上快步走進後院,穿過偏僻的小路。
飛雪落了滿卷白,他踏著墨痕走過白雪地,入月門,至野梅園。
梅花在雪白的景色中灼為滿枝漆黑的斑點,花枝條條昂揚向天而生。
蔣蘭宮望見樹後,無邊無際一片茫茫中,杜縈迴的身影宛如勾連天地的一枚楔子。
“亞父!”蔣蘭宮走過雪地牽住他的手,杜縈迴還沒有回頭,便先將手握緊了。
他的形貌忽然高大了許多,蔣蘭宮知道是自己變了,回到了曾經那個少年的模樣。那時日自己仰視著他,便是仰望著觸不可及的高山和光芒無限的太陽。
杜縈迴的心魔依然看不到臉,而身披大氅,頭頂發冠,一如生前。他俯身,將蔣蘭宮從雪地裏抱起。
“相信我。”他對蔣蘭宮呢喃。
“嗯。”蔣蘭宮摟住他。
雪地蒸騰,凝結為山尖上的白。
微微波動的小船裡,蔣蘭宮和他擁擠在一起。長白天池的冷入不了杜縈迴揮指可控的一葉扁舟,一壺酒下肚,就暖化了冰川雪原。
這次他沒有從蔣蘭宮身邊消散,蔣蘭宮能碰到他的身軀,卻不想再睜開眼睛。
黑暗中一雙手臂緊緊圈著他,溫存帶著醉意的傾訴在雙耳最深處迴響:“絕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