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失心神憶怒濤簇雪
深水與密集的人俑矇蔽了方位,將離劍光將蔣蘭宮的臉映照得慘白。
杜縈迴再沒有聽到他向自己傳音了,杜縈迴期望著他至少可以像之前所有的話一樣傳進自己的腦海,證明他還有支撐下去的神志。
或者這只是他爲了激化自己的一個險計,他一定留有退路。
可是蔣蘭宮最後的迴應只是朝他搖了搖頭。
送來的這口氣沒能支撐多久,蔣蘭宮吐出一串水泡,閤眼倒在杜縈迴胸前。
“蘭宮!……”杜縈迴的話音在水中破碎。
他再次斷開對方身後拖拽的俑,眼裏的憤怒化為驚慌。
——不。
——別想再奪走……
——滾!!!
將離在水中釋放出連片晶瑩的泡沫,劍氣無盡地上涌。
他運力震盪著水域,釋放劍法向上攪亂水流,狂流翻卷將頭頂的人俑群破出一條通路。
他抓住劍柄,低頭檢視懷中,那一瞬心臟突然懸上了喉嚨。
蔣蘭宮竟然在慢慢消逝。彷彿一個被泡散了的米糰子,蒼白的面容一片片剝離,順水流去。
杜縈迴被這變化震悚,他雙手用力抓住蔣蘭宮的身軀,懷抱越收越緊,卻一點都沒有抱住了的感覺。袖子空空,衣衫亦空,他最後抱著的只有一件衣服。
蔣蘭宮的臉化為白骨,白骨化為碎片。
——不可能、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這是障眼法、假的、要麼是他用俑在騙人。蔣殿!你給我適可而止!
杜縈迴用力一攥,那件衣服也爛成布片,被撲上來的人俑扯得不知漂去何處。
他不知所措。
杜縈迴分了神,那些人俑再次密密麻麻地朝他頭頂擠來,將離的光也被擋在他們之外,杜縈迴沒有心思運劍掃開他們,反而鬆了力氣讓他們推著自己往下沉。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已經是一片血紅,眼前的一切都是者般顏色。
水中重新發光,他找了半天才發現是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漸漸地血紅從掌中褪去,五指指尖上粗糙的繭子和傷痕累累的指甲,是常年彈琴的人所有的痕跡。
他第一次這麼注意這雙手。
然而這些痕跡卻在慢慢地褪掉,他蟬也似的蛻皮,露出的卻是更加粗糙的內質:手指的繭子蔓延到整個手掌,虎口處滿是擦痕。手指變得粗壯,骨節剛硬,腕子、手臂……無一不是武夫般的粗獷。
一切變回了他最熟悉的模樣。
水流洗去他暗沉沉的衣服,青金赤染彩的華麗獵裝在水中漂起,杜縈迴摸了一下頭頂,果然是他的金鑲玉疊樓主君冠。
如果是幻象……
為什麼自己在水裏?
杜縈迴忽然明白了,可是明白的一刻他出離憤怒和悲哀。
怒濤簇雪……終於明白為什麼天君殿前面擺的另一扇屏風是怒濤簇雪。
徹底改變了他閒雲野鶴平靜人生的,根本不是南下捲入八州亂道。
他召喚將離,剎那間洶涌的暗流重擊在他的身上,將他裹挾著隨波翻滾。水中種種看不清的東西掠過,杜縈迴抬手去擋,突然一個龐然大物黑黢黢地迎頭向他砸來,竟是一艘船的殘骸。
杜縈迴引決,劍氣貫穿船體將其撕碎,然而出現的劍不是將離,而是數十把細長的靈劍。
他胸中壓著千鈞重砣,壓抑著越來越深的絕望不斷在水中傳音嚷著。
“爹——!!!”
“你在哪!!!”
他有的是氣,始終紮在水裏搜尋,海水入口鹹澀寒苦。數九寒冬,海寧海岸凍結的千里冰排被呼嘯的巨浪拆成尖銳無比的冰刺,化作水神手中屠戮的白刃。
爹,不就是渡劫升境界嗎,您都渡多少次了,這算得了什麼?
爹,天這麼冷您就別在冰窟窿裡泡著了,我知道您老身子骨硬朗,但是您好歹在水面上遊啊。
爹,說好二百年內還讓我做少宗主……
上方海水傳來的隆隆巨響,杜縈迴的神志快要被冰到麻木,他頭痛欲裂,瞑目捂住耳朵,瞬時遍佈尖角的冰山宛如重錘砸向他的頭頂。
他前半生所有的順遂和圓滿,砸得支離破碎。
全身像泡散在水中的米糰子,他覺得自己正一點點流逝在水中。
修煉數十載,面對劫難竟無所作為到這般境地。
年少成名的尊位,蓋世無雙的修為,都變作冰冷的諷意。
杜縈迴從第一次飛昇之後就不知道什麼是筋疲力竭了,這一次那感覺又回來找到了他,並緊緊地纏繞著他的每一寸筋脈,將他往海底推沉。
冥冥中他看到一個光點,微弱得宛如孤墳鬼火,正迎面慢慢地朝他漂來。
近了杜縈迴纔看出,那是白傘的傘蓋。
靈氣驅動的白傘偏轉,露出少年的長媚眼,一隻小手探出來抓住杜縈迴的胳膊,白傘在水中轉向,將他們拉出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