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照亮
晚間,弘府邸的後院。
陳資坐在經過風吹雨淋的鞦韆上,安靜得一動也不動,像做石雕。
解藥的副作用很大,伊信被夢到鬼壓床,沉在夢裏遲遲醒不來,最後不知怎麼看到陳資躺到血泊中,滿腔的絕望和瘡痍逼得活生生從可怖的夢中跳脫出來。
側頭往旁邊一看,枕邊已經沒人了。
伊信連鞋都來不及穿,慌不擇路往外跑,赤腳來到後院,不確定的輕喚出聲:“阿資?”
陳資應聲回頭,都來沒來得及從鞦韆上跳下來,整個身體就被人牢牢緊抱。
雙臂用力太過,幾乎是要把他整個人嵌入骨血裡。那種不可言喻的恐慌透過戰慄的胸膛,一點點的滲透進陳資的給冷風吹了半宿的身子裡。
陳資收攏雙臂,帶著安撫,輕輕順撫著對方僵硬單薄的背脊。
伊信等到自己徹底從巨大的悲傷中平靜下來,緩慢感受都禁錮中人的體溫,這才一點點軟下來。
“做噩夢了?”陳資回手拽住披在身後大氅的一角,而後努力拉扯著將對方的身體給捂得嚴嚴實實,不由得嘲笑,“等過了今年,也是三十而立的人,怎麼跟小孩一樣,需要人哄?”
伊信不管不顧的將頭埋入對方的緊握,仔細感受他有些溫良的體溫。
今日面對那群官員們時的凌厲和乖張全都被他這披散的頭髮給柔和,陳資用五指穿過這些細長的黑髮,這番動作細緻又溫柔,延下打結成團的頭髮也毫不被人察覺的輕輕划來理順。
陳資無聲的張口,說了聲謝謝。
“嗯?”伊信機警的忽而抬頭,“你說什麼?”
陳資啞然,竟還不知這位大條的伊公子還有如此敏銳的時刻,不過面上倒也平靜,啪的將他頭重新打回自己的頸窩。
他下手並不重,不過聲音聽著倒是清脆響亮,伊信喉嚨發出低低的笑聲,帶來略微震動正好和他頸窩上筋脈上跳動跳動奇奇的一致。
鼻息拂在側脖,饒癢癢似的,陳資不太舒服的扭動一下,誰知剛活動寸餘,跳動的筋脈連著薄薄的肌膚一起被銜住,而後在口齒見反覆廝磨,不安分的舌頭還在舔砥著。
伊信沿著他修長的頸脖一路啃咬而上,陳資不由得偏頭往後仰著,低沉的嗓音帶著急促:“你屬狗嗎?”
話音剛落,也不知這句話啦得罪他,原本舒緩的廝磨驟然加重。
伊信找準了他血液流動得最多的動脈處,張口咬下就能要人命。
“伊信!”陳資被他攻擊性嚇住了,連忙喝聲止住,理著長髮的手慕的緊拽著往後拉扯,試圖以疼痛將這隻莫名其妙發瘋的狼逼得清醒些。
伊信略微被拉扯著抬頭,沉沉的看了一眼對方。
他雙目充血,連眼尾都是猩紅,帶著嗜血和難以言喻的情愫,這一眼,直叫陳資也跟著心驚膽戰。
陳資加重手中拉扯的力道,驚撥出聲:“你到底怎麼了!”
“我叫世煜!”伊信不管不顧的奮力埋首,啃咬對方下巴,留下一連串晶瑩剔透的涎水,“快!叫我!”
陳資:“……”
“嘶!”陳資被咬得倒抽氣,難耐的倒頭,露出脆弱突兀的喉結,正當感覺自己的脖頸明日是不能見人了,身上的人卻將全身重量往下壓,他沒個準備,或者說自己已經被他撩撥得難以分神去管其他。
陳資重心不穩,直接摔下去。
不過不疼,伊信一手墊在他腦後,一手握住他被腰帶勒緊的窄腰,同時略一翻身,兩人瞬間顛倒體位。
陳資猝不及防的趴在他身上,勉強撐地支著上半身。
地面有些積水,好在並不是泥濘地,光滑的青石板漾著月光,像是薄霜撒在水面,忽而又被驚碎破散開來。
陳資剛要說話,正好對上伊信盈盈的目光,裡面蘊著水霧,看著快哭了。
“你……”陳資再也說不出半字,拉著他的手腕拽起來坐定,接過拉到一半,就被對方反擒拿住雙手,拉扯著又將自己拽壓下來,他真的半點脾氣都都沒了,低聲哄道,“地涼,你剛解毒沒多久,快起來,莫要著了風寒。”
以往伊信最吃他像哄小孩這套溫言細語,畢竟讓冷麪鐵心的陳資軟下心腸實屬不易。
可現在伊信犯了倔,扭頭繃著下頜,擺明不願配合。
陳資呆愣在原地,下意識的開始蹙眉。
伊信的餘光一直在提前身上,見此瞬間成了犯錯的小狼狗,戰戰兢兢的轉頭看著他。
陳資啞然失笑著搖頭,重新伸出手,輕聲不確定的喚道:“世煜,這樣叫你成嗎?”
陳資這人和別的那些文官不一樣,甭管親疏遠近,朝堂議事時,為向陛下表明文武百官都是團結瀣氣,都互相稱著對方的表字,若是說得刻意些,就能將簡單的表字說得既顯得風雅又不禮貌。
然而到了他這裏,管他是天王老子,通通都是連名帶姓的稱呼,聽得伊信好生不習慣。
總感覺伊信二字從他口中說出來,顯得他特別不客氣,每次唐兀的聽見他這樣喊,他都會下意識的認為自己是哪得罪他了。
所以,能從他口中喚出表字,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當然,伊信也表示理解,陳資是他爹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從小連名字都沒有,直到後來他爹良心發現,把人尋回來,說是偶然路過遇到的叫花子,瞧他可憐,收回來給長子做個伴,而後這才潦草給他取了個名,至於表字,其實也是有的,但畏懼於家中長母,到底不敢流露一星半點的私心。
這些陳年往事原本都是他壓著,後來為官得罪了權貴,這些芝麻爛穀子的事又被重新翻出來,大批官員聯名彈劾他的出生,那段時間,陳資最好面子,走在路上都能被無端的人戳著脊樑骨罵他的孽障,狗雜種。
伊信生怕一怒之下,扭頭將那些碎嘴子的百姓給活活一拳打死。那段時間,他幾乎是成了陳資的跟屁蟲,走到哪跟到哪。
他低谷了陳資的耐性,不僅沒著惱,還扛著上面的巨壓和各方勢力的打擊,硬生生的將貪汙腐敗的官員全都拉下馬,一併肅清暗自放高貸的地方官。
月色在陳資身上鍍了層金邊,愈發顯得身影孤孑,當年挺著脊背,走出千萬人吾往矣的陳資再次印在伊信眼底。
陳資見他沒反應,正僵硬而苦惱的重複著。
伊信找實聽得哭笑不得,世煜這多麼文雅的兩字,被他活生生的喊出了逼良為娼的那種緊繃和彆扭。
不用他開口,伊信自己都覺得不滿意,他聽那些言官個個喊得親熱,輪到自己怎麼就如此死板。
陳資立馬又接二連三的喊了幾次,一聲比一聲緊張。
伊信手腳並用的爬起來,直接撲上去,捏住他酡紅的雙頰,生怕他繼續說下去,自己的耳朵會受不了,笑道:“阿資。”
“啊?”陳資還有些迷茫,任由著他把自己捏成各種形狀,想著自己沒說出味來,繼續機械著重複著,“世煜……”
這樣的陳資實在是可憐可愛,夢中血泊終於變得不真實起來。
“打住。”伊信朝他被迫嘟起的唇瓣啄了一口,“你還是正常喊我名字就行。”
伊信給自己找藉口,父親心情好會稱呼他的乳名,心情不好連名字都懶得叫,京城的那些狐朋狗友,各個喊得倒是親熱,可惜裡面的真心實意又有多少,他都不敢去細猜。
還是他的阿資好,嘴皮子雖然毒了些,但那赤忱的心卻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不行!”陳資那股與自己較勁一上頭,急了,“世煜!”
伊信朗眉一挑。
這回對味了,伊信笑著抓過他的手並握在一起,放在自己嘴巴,用牙齒吮砥廝啃,目光卻是與之相反的沉靜深幽:“今晚不睡,是不是因為那幫老頭子。”
陳資剛想矢口否認,可那視線叫他簡直無處躲藏。
伊信驟然鬆開手,攬過對方的腰背,不等對方驚撥出聲,就抄過對方雙膝,打橫抱著躍過屋簷。
“阿資,我知道彭縣有個地方,絕頂的好,保證你喜歡。”伊信足見在綠槐上輕點,“把眼睛閉上。”
月下那道白影終是漸行漸遠,後院那棵粗得比三個成年男子抱臂才能梏住的梧桐樹後,正站著一位少年。
他矚目著前方,輕聲道:“月有陰晴圓缺,願伊信哥哥此後沒有悲歡離合。”
願君歲歲平安,哪怕以後生死相隔,永不再見。
伊信朝著那方向,彎腰欠身,比任何時候來得都要恭敬和謙卑。
伊信帶著他來到的城外的小樹林,中心鑿有小湖。
陳資不覺得附近黑黢黢的有何好看,落地後,只見他跑到離最近的樹下,狗刨似的挖土。
“你就站著就成!”伊信不放心的回頭,“閉眼啊!沒讓睜開就不許開眼的。”
今晚的伊信實在太幼稚,陳資但笑著依言闔眼。
不久,便得准許睜眼,陳資看著對方手中捧著的琉璃壇,裡面閃著晶瑩剔透的光明,募的睜大狹長的雙目,詫異道:“這是何物?”
“我也不知道。”伊信獻寶似的奉上琉璃壇,狡黠的眨眨眼,“你開啟看看就知道了。”
陳資好奇滿滿的揭開上面纏裹的白布條,伸手將裡面熒光閃閃的東西拿出來。
“樓蘭那邊的小明珠。”伊信死盯著對方,不肯放過他任何細微的表情,笑盈盈的解釋道,“五年前,父親嫌棄我在家太鬧騰,不讓我與京城紈絝同流合污,就把我扔到西域,跟著還是將軍的陛下在那方吃土,這就是當時攻克樓蘭世,繳獲的寶貝,自個兒私藏著,現在送給你。”
珠子很小,但透亮程度卻比得上宮中比巴掌還要大的夜明珠,放在掌心,能照亮一方天地,稍微用手捂住,便丁點光都不見了。
“神奇嗎,就好像會通靈一樣,稍微遮捂一丁點,光芒就會自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