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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吉爾一家

    【長寧·蠍子尾】

    會議隨著門外一行人的到來而中斷,絡腮鬍漓爾統軍驚訝地望著打頭陣進來的那個瘦小少年:一身像模像樣的科研人員工作服,口罩上面露出兩顆格外大的藍眼睛,頭髮卻是黑中見黃。作為一個孩子,而神色裡全然是對這種正式場面司空見慣的冷淡——應該是吉爾本一的兒子沒錯了。只可惜同僚們見到他的一時間很難集中注意力在他的天才上,而是首先判斷他和他父親長得並不相像。漓爾統軍想到自己的女兒也是這個年紀,還在中學裏輕輕鬆鬆的上學。孩子和孩子之間差別真是大呀。

    “‘天燈’的殘骸在哪裏?”次也單刀直入地問。

    漓爾統軍愣了一下,抬手示意,“在裡面,吉爾先生請隨我來吧。”

    -

    時間已是傍晚,吉爾本一自覺來得遲了,於是軍斗篷也沒有脫,徑自來到休息廳找兒子。果然次也已經換了常服,窩在椅子裡搖晃著手指打字,吉爾本一見他怪認真的,便在一旁找個椅子坐下等候。

    “爸,我們現在走?”次也調節眼鏡的感光,從忙碌中抽空招呼父親。

    “不急,你在做什麼?”

    “異能培養課討論會,斯科特導士特意等我弄完‘天燈’纔開始的。應該用不了多久,等我一下哈。”

    “好的。”

    吉爾本一細長的眼睛睜開與不睜開都是一條縫,他看著什麼和沒在看什麼也都是一個樣。也許就是這種外表加強了高深莫測的感覺,令他獲得了央京七名士裡“洞明先生”的美譽,對於他本身的智慧倒還在其次。少有人知道他究竟研究些什麼,他好像什麼領域都涉及,又在什麼領域都精專。借澤爾森的光穿上了軍階之後更是叫人搞不懂他肚裏有什麼名堂。但是人們相信他最成功的還是在鑽營之道——身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中產階級,入贅埃得家族,況且還是攀上了攝政族長這枚高枝。在當年對騙婚上位規則心照不宣的上流圈子裏也算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現在儘管族長的名頭還在那個小女孩身上,但是真正掌權的是誰人們心裏都明鏡似的,也保不準哪一天弦埃得以公謀私,給兒子的姓改回“埃得”——本來吉爾本一就是入贅,保留兩個孩子的父姓也只是因為他們的血統沒得到家族承認。在外界看來這根本不是個事,可埃得家族把血統看得比什麼都重,何況最像埃得家族的吉爾元也已經死了。吉爾次也的繼承權,只能看他母親敢不敢邁出那一步。

    “次也,今晚的慶功宴咱們不去了。”吉爾本一把視線從樓外的夕陽轉回兒子身上,“我帶你回奶奶家。”

    “為什麼?媽媽不是說……”次也按著鏡架把眼鏡收回。

    “我和她說了,那種場合我們少去兩次沒什麼關係,說白了也就是一群小人在彈冠相慶。”吉爾本一說到後半句收了音,次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重新開啟眼鏡繼續聊天。

    吉爾本一脫了軍斗篷和腰封疊好,然後到更衣間去換常服,出來的時候次也剛結束和“脊椎”的聯絡,給他把衣服抱著,然後隨他一起出了“蠍子尾”的軍部大樓。

    “我好多年沒有去看奶奶了,她現在還好嗎?阿西哥哥現在在做什麼?爸,你說奶奶這次看到我會開心嗎?”次也上了車,坐在副駕上不停地問。

    “你還記得阿西?”吉爾本一發動懸車。

    “記得啊,阿西哥哥對我挺好的,但是奶奶有點兇……”

    吉爾本一沒有言語,他們沒用多會兒就進了城,次也剛回來的時候那個車速是看不清城裏景象的,現在他看清了大戰之後初步清理的殘餘,心理落差大得難以形容。

    “不要看,血跡還沒有清理乾淨。”吉爾本一升起了車窗的濾鏡。

    “爸,我明天想去城心區找零。”次也不安地坐正不再往外看。

    “去吧,不過你得先去見攝政族長。”

    “去見媽媽就是去見媽媽咯,為什麼要說去見族長。”

    “因為她在是你母親的意義之上,首先是攝政族長。”

    次也不能理解這其中的含義,儘管他天才的腦袋精於運算和推理,但是對於社會人心卻全然空白。

    “對了,‘天燈’的事情。”吉爾本一道。

    “保密條例,我知道的,不會對別人說。”次也一副對此嫻熟的樣子。

    懸車在老舊的居民樓群中貼著一戶門口停下,這個位置算是整個建築羣中不錯的了,樓層靠上採光良好,挨近城郊背依小山,戶主大多是瘟疫之前在長寧的原住民。但是一戶戶堆疊在一起的小格子證明了這裏的階級,瘟疫之後涌入的難民和商鋪也使這裏一日勝過一日骯髒,吉爾本一原本以為這是給避難的家人所能安排的最好位置,奈何有人發國難財,包下了大部分的房屋做賭場甚至開ji院,生意興隆。

    周遭的嘈雜令人難以忍受,吉爾本一下了車站在門口的平臺上示意次也留下。

    “等我叫你你再進來。”他說著關上了車門。

    開門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雙豆眼在來客臉上定了定,恍然:“大伯!快進來快進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年輕人說著匆忙迎他進屋,順手帶上門,跑去將餐桌上的殘羹冷炙隨便一劃拉通通塞進水池,把堆在床上的衣服挪開給吉爾本一騰出坐的地方。吉爾本一沒坐,只是站在原地看他忙活,問道:“你奶奶在哪兒?”

    “屋裏,等下我叫她出來。老太太這兩天又不高興呢,我叫她吃飯也不吃,就在自己屋裏縫縫補補的做什麼東西我也看不懂。”年輕人侷促地搓搓手,面對貴客來訪他有些手忙腳亂,“我說,大伯啊,你今天怎麼想回來了?”

    “難得空閒,回來看看你們。”吉爾本一用眼神掃著房間裡的佈置,“阿西,你現在在城部做得還習慣嗎?最近軍部騰出一個小隊長的空位,如果你有想法的話,回頭可以聯絡我。”

    “哎呀,這個嘛,不用麻煩大伯了,我覺得人要知足……”阿西表情不是很自然,他爲了掩飾這一點,馬上向吉爾本一讓起座來,“大伯你坐,別客氣呀!”

    吉爾本一還是沒坐下,但他挪了挪地兒,在這個狹小的屋裏四處踱步觀察:“我帶了點東西回來,一會兒你和我到車上去取吧。”

    “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我和老太太受你的幫忙也不少了,我現在做城警收入還算穩定,養她老人家不成問題的。”

    “我知道,但是太危險,你這次參加圍剿暴民的行動,早知道我應該安排你轉入文職。”

    “不用的……”

    叫阿西的年輕人繃不住表情,神色有些猶豫。

    裏屋忽然傳來一聲蒼老的冷哼:“暴民?哼,你現在倒有底氣說出這兩個字!”

    吉爾本一尋聲音望去,阿西趕忙摻住那個顫巍巍走出來的老太婆,把她領到床鋪上坐。她頭髮尚未全白,花甲以上古稀之下的年紀,然而腿腳不靈便所以步態格外顯老。一副長臉盤上神情肅然,小眼睛裏閃著明察秋毫的亮光。但她心中有氣,看人忿忿的。

    吉爾本一併沒被她的嚴辭嚇到,反而用同樣的眼神回敬,兩人短暫相視,他才叫了聲:“媽。”

    “我不是你媽,你愛管誰叫去管誰叫去。”老太太的聲音冷漠。

    “那真是怪了,我當初給我媽找的房子,怎麼是個外人住著?”吉爾本一冷漠地迴應。

    “你說這個老鼠洞一樣地方?呵,也是怪了,尊貴的埃得家族的親戚,怎麼會住在這種下賤地方。”

    “我安排在城心區的住宅是誰死活不住?我勸你知道點好歹,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瘟疫裡了。”

    “我寧可死!”

    吉爾本一的話被胸口惡氣堵住,他立在牆邊不語。阿西被他們這樣的架勢嚇得在一邊不敢出聲。

    “你承不承認我都是你的兒子。”吉爾本一放低了語調,“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要盡到贍養的責任。”

    “我沒有你這個兒子,我的兒子們都死了,就是你口裏說的那些‘暴民’,被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禽/獸給咬死了。”

    “他們有什麼地方值得同情?瘟疫之前就是一群得無業遊民,瘟疫之後靠政/府養活著還不滿足,不自量力他們死了也是活該。”

    “是,他們原本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人,更沒有你們這些進入上流社會的知識分子活得瀟灑,但他們才真心真意為我們這些老百姓謀公正!”

    “公正?你管這種東西——什麼真心真意,你真以為他們那麼偉大?他們自己不付出一丁點兒努力憑什麼肆意掠奪別人勞動世代積累的財富?他們砸夠了搶完了是我們在收拾戰場,你知道什麼?他們卑鄙到從自己同夥的死屍上盜竊遺物!你的‘英雄兒女’們衝鋒陷陣時,他們保衛的老百姓有多少人在用看熱鬧的心態看直播?這些人腦子裏只有自己,全都是小市民的自私自利和麻木不仁,你居然要和他們混為一談!”

    “你讀了幾個書就看不起他們了?是誰把他們逼到今天這種不得不偷和搶的地步的?你口裏那些受過高等教育有良好家教的貴人霸佔了所有有前途的崗位和渠道,稍低點的人家被壓得沒有出頭之日!你自己當初往上爬的時候受過什麼樣的苦你都忘了嗎?我一直教育你做人光明磊落、不要忘本、不要忘了還有很多人受著壓迫,可你怎麼樣?下流手段用了個遍,巴結埃得家族,倒把你的出身撇得一乾二淨!反過來瞧不上你的同胞了!”

    “我往上爬的時候他們沒幫過我一絲一毫,”吉爾本一憤然卻鎮定,“我瞧不起他們,是,從來都瞧不起,我此生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脫離他們。”

    老太太覷了覷眼:“我也是他們之一,你可以脫離我了。”

    吉爾本一氣得無話可說。

    “你以為你倒貼那些人,那些人就看得起你了嗎?到頭來你裏外不是人,活該在夾縫裏遭受折磨。”老太太正襟危坐,“以後不要再用你那些花言巧語來哄你侄子,我不會讓吉爾家再出一個你這等不知廉恥的人。”

    他們靜對了一陣,老太太捶著腿,阿西仍戰戰慄慄地來回看他們倆。

    “次也你也不要了嗎?”吉爾本一拿出最後的底牌。

    “我不認埃得家族的雜種。”老太太說著別過臉去。

    吉爾本一訥然望著她扣在膝上的一雙皺手,許久之後突然眉間一緊,大步奪門而出。

    “爸,你怎麼了?”次也沒等到父親叫自己,卻見他突然臉色嚇人的回來,忙把正在玩的遊戲退掉,“奶奶呢?”

    “你奶奶死了。”吉爾本一發動車子。

    次也懵著,扭頭朝那房子的門窗眺望,懸車突然地加速,他竟分不清是哪一個——到處一模一樣的火星般亮著的視窗,到處是黑漆漆骯髒的居民樓。懸車一味背向開去,淹沒在城心區絢爛的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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