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鬼冢
次也那聲尖銳的嚎叫彷彿被蟒蛇勒緊的羊羔發出的哀鳴。
他在這聲喊破了肺的叫嚷之後一屁股坐下,驚慌地蹬著腿向後搓動,但是他背後只有粗糙的紅泥。他撞上去的一剎那試圖再次爆出那種叫聲,已然只有嘶啞的“啊啊啊”著,但隨即紅泥碎渣向他傾倒而下,他在塵土中瘋狂地揮動雙臂掙扎。
卿也嚇得魂飛魄散,可她在極度恐懼之下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滴滴往下巴上滾,她感謝視線的模糊能讓她暫時躲避。次也的尖叫令她渾身像長刺一樣痛,恐懼對身體的作用太強烈,心臟跳得離開了胸腔,雙腿也不是自己的了,她癱坐著仍感到頭重腳輕。
他們不知道這樣一前一後癱了多久,次也沒了動靜,卿怕他嚇死了。
她差不多有了點力氣,扭回頭去看了一眼,脖子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次也半闔著那雙特別大的眼睛,眼底通紅一片,臥蠶腫著,他還在呼吸。卿擔心他會不會嚇傻了,忽然次也向她投來目光,那眼睛還是殘留著點意識的。
“我上了你的當。”他確實把嗓子喊啞了,“我不想玩命來著,你卻引我走什麼澤爾冀帶你走過的路線,你確定上次和他走過這個地方?你一定認錯路了,要麼就是你故意的,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
“不可能認錯!雖然這次過來的時候確實沒透過‘秘密花園’……”卿木木地說著,她細若遊絲的聲音足以證明她沒次也說得那麼鎮定,“但這裏不會錯的……上次他帶我走是一片漆黑,出來之後站起來就是鏡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路可以走,一片漆黑就走到頭了,我不知道看起來是這種樣子。我只以為是一片黑……”
“那要麼是轉換器對接失敗,要麼就是他故意沒對接照明……”次也咳了一下才又發出聲音,“你記不記得上課講融體?冀能在可見度極低的情況下看清周邊的環境,如果上次是他領你走,他當然看得見,你看不見反而沒事,現在看見了,咱倆誰也別想走出去!”
“次也你最好離我近一點,你頭上……”卿指著他上方。
“我不要!!我不看!!別想讓我往那邊走一步!!”次也回指著她,嚷道。
他頭上三尺起,層層疊疊的腐屍嵌在他背靠的這面紅泥牆中,以垂死掙扎的姿態叢集懸掛在上空如同海嘯揚起的浪頭。
卿的身邊是土臺的邊緣了,這個僅容得下一個成人的小土臺卻足夠兩個身材瘦小的孩子拉開一定的距離,卿是在驚懼的瞬時跌倒向邊緣滑去的,土臺四面無遮攔,連下方也沒有支撐,僅僅是一個懸浮在空中的土塊。他們所處的環境——高不見頂深不見底的窟窿,高塔內部完全中空,隱隱能看到一些赤土稀薄的地方露出青黑色的石林肌底,但這座高塔的內壁幾乎都是被紅泥附著的,泥裡混著數不盡的屍體,大多那樣一個壘一個地半支在牆上。這些面目可怖的殘屍佈滿了他們可見的全部範圍,次也不肯向前,因為前面也是同樣的景象,至少頭頂上的可以看不到就假裝不存在。
他們滯留在窄小的赤土臺上,同樣的土臺子還有十幾塊分佈在這個黑洞似的深井各處,每一塊邊上都有另一塊隔著它半步或一步遠,沿著這些懸空的土臺子能夠一路跳到對面高處那個旋轉著的泥孔中,那應該就是出口。這個旋轉的紅泥中心帶動起整個屍體浪潮緩慢地滾動,碎渣時不時掉落在他們身上驚嚇他們,而入口已經在這“攪拌”之下消失。
卿和次也進入這裏並開啟了能源轉換對接,正當時那片屍潮向他們迎面撲來,對死亡的恐懼幾乎攪得他們肝膽俱碎。直到發覺屍體只是屍體,不會再攻擊他們之後,他們才真正開始冷靜。
然後他們意識到想退回去,入口都沒有了。
也許本來就只有一個開口,既是出口也是入口呢?
卿努力回憶冀帶自己走的時候,她彷彿沒有感受到太大的步伐變化,澤爾冀一拉她就走一步,從進去到出來沒有花到十分鐘時間。
卿一直認為自己不恐高,但現在她發覺那只是還不夠高而已。
“我們得離開這裏。”她挪動著面向次也。
“不不不,我不會動的!我們待在這兒,等張師士斯科特導士來救我們!”次也堅決。
“這裏存在不穩定連結,他們要靠勢能波動來找到我們要好一陣。”卿回憶著斯科特給她講解過的“‘脊椎’通行要領”,“而且前提是我們要釋放出勢能讓它傳導過去——在這個地方能用什麼?什麼也不做乾等著他們要等到明天早上。”
“我沒有那麼強的勢能儲備,我是個雜血統。”次也搖頭,“上次你們釋放了什麼異能嗎?冰訓的一階‘深寒’?”
“沒有,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幹了什麼,可能跟我沒關係。”卿回想起那次的勢能釋放應該是零的“顫爆”,而她在“秘密花園”中解除“誘”的影響也絕對不是用的“深寒”。
次也的神色驚慌。
“我們走吧。”卿鼓動他,“等他們來找我們就太晚了,不是還要去禁區?”
“我不急著去,我可以從長寧回來再去。”次也蜷起雙腿。
“你也要去長寧?”
“對,明天,‘蠍子尾’請我去處理繳獲的裝備。”
“長寧發生什麼事了?”
次也一愣:“哦我想起來了,你不知道,長寧在你還沒醒過來的時候打起來了,一些武裝暴力分子,主要是貧民窟的,攻擊了城心區,但是好在他們被鎮壓下去了,政/府軍擊殺了三個頭目。”他忍住沒說澤爾元/首當晚趕去了千絕港,用胳膊肘都能想到此行和卿的父親渧爾德脫不開關係,然而早上沒有放出渧爾德是死是活的訊息,誰也不敢亂猜。
卿對長寧的興趣僅僅在於那是曾經的“巫都”和屠殺巫族之地,難民營的種種在她看來沒那麼有共鳴,她在瘟疫爆發後的一段時間內也曾試著去同情難民,但每次只能堅持幾分鐘就會忘得一乾二淨。所以對於長寧發生什麼暴力事件,她也覺得離自己甚為遙遠。
事實證明胡扯閒聊確實有安神作用,兩個人都稍微放鬆了一點。“我聽說這裏埋葬的大部分是吸血鬼。”卿壯著膽子去觀察次也頭頂的那個屍潮,雖然屍首大多嚴重腐爛,但還能清楚看到尖銳的犬齒,一些脫水的屍體還保留了尖耳廓和長指甲。
“看那些紅色的土,你知道為什麼勢人與血族之間的戰爭叫做‘胭脂戰爭’了嗎?”次也總算敢面對這個環境了。
卿點點頭。她學過這段歷史,四百多年前,倖存在脈原的勢人類與血族之間爆發了長達一個世紀的戰爭。吸血鬼個體血量極大,致死方式又格外殘忍,被殺死後往往往往會留下難以降解的大片血跡。同時,長期的拉鋸戰令雙方都傷亡慘重,廝殺過後的戰場往往血色浸透土壤經久不改色。脈原大陸隨處可見暗紅的泥土,後來的人們將其浪漫化,把血色比喻為胭脂,因此這一時期被稱為“胭脂時期”。
“殺死吸血鬼的方法十分的血腥暴力,而且幾千年來都沒什麼更好的辦法替代。銀可以腐蝕他們的肉體,純銀子彈擊中要害部位也可以殺死他們,這是口味最輕的方式了。但是貴金屬沒辦法以這種方法廣泛用於戰爭,所以前人類研究出很多雜七雜八的辦法,包括利用其他高溫手段,理論上不錯但實際只能說是湊活。”次也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也彷彿很有研究,“在遠洋之戰前血族還不能族內繁殖,必須透過把人類變異來增加種羣數量,但這可不會像病毒一樣擴散得那麼快。所以整個三族時期,血族數量遠低於前人類和勢人,技術裝備也全靠偷這兩撥人類的。但是戰爭還是打得這麼艱難,血族個體素質太強了,太強了。”
次也講著講著更起勁了:“一般方法還是將他們炸碎,屍身較完整的就火燒。但是這兩種方都很耗時耗力耗能。所以有時隨便烘一下埋起來,死得多了以後燒也來不及燒了,可這是隱患,凡是沒燒完的都有可能復活,理論上碎屍塊拼到一起也能復活。他們的意識體可以遊離於肌體的任何一個部分,一般來說是心臟,但也未必是心臟,放血放幹可以暫緩他們的行動或者迫使他們進入休眠,但是不能從根本上殺死他們,還是要燒。”
卿不再覺得這些屍體只是屍體了,她仰頭看著這景象,感到他們隨時會再活過來。
“它們一直都被認為是妖魔鬼怪,怎麼可能和人類生出混血種來?”卿無法理解這種生物。
“勢人嚴格意義上說不叫混血種,刀鋒那種纔是真的混血。”次也解釋道,“吸血鬼原來被認為沒有生育能力,但人類的遺傳生殖能力太強,導致兩者雜交唯有人類中才能誕下混血種。人類之前一直想得到其他種族的異能,纔在研究混血種時發現他們身上擁有可以承受勢能環境的基因,還搞出了個‘山海經計劃’,專門利用其他類人種族的基因與人類結合,大量地製造‘異化種’以彌補人類基因的不足。所以除了初代混血種以外,新生勢人其實就是異化後的人類,可是被重塑基因的人類得不到社會的承認,就自己把自己劃歸到了混血種的行列尋求支援。棄人雖說是流竄的前人類後裔,但幾百年發展過來,棄人和勢人誰更像前人類都難說。不過,就算如今勢人認為自己更像前人類,那也迴避不了吸血鬼基因帶來的影響。血族是純血優勢,導致勢人如今也是純血種比混血更優異呀。”
“你說的是血統等級制吧,兩裔戰爭結束以後,沿海裔可是廢除了血統等級制的。”
“雖然表面上廢除了,但這是傳統。”次也無奈,“就算沿海裔改革制度,但是遺傳上就是不平等,血統等級觀念就不可能消失。”
“角棋裡面血族就受制於‘等級’,不能越級走。”卿說。
“咦?你居然知道角棋的規則?”
“我角棋下得很好呢。”
“不信。”
卿沒心情爭辯:“接著說胭脂戰爭吧。”
次也想想說到哪裏了,“生殖,對。遠洋之戰撕開了地殼,釋放了大量的勢質,結果前人類呼吸不了高濃度的勢質絕跡了,血族卻獲得了生殖能力的最佳化。此戰之後,曾經在三族時期透過換血將人類轉化為吸血鬼的做法逐漸被淘汰了,血族本來就放縱本能,然後自然是拼命生小吸血鬼,它們的幼體生長速度又超快,數量在短短十年之內就趕超了勢人。”次也的語氣很興奮,“所以你知道為什麼胭脂時期比三族時期還要瘋狂暴力了吧?沒了前人類這個第三勢力的制衡,本就熱衷於從血液中攫取能量的吸血鬼和勢人肯定要撕得你死我活。血族在胭脂時期主要盤踞在脈原西南部高原,即脈川上游、現今的冢谷地區。你知道為什麼冢谷叫做‘冢谷’嗎?”
“冢谷放放再說吧……你好像對血族特別瞭解。”
“是的,我當然瞭解。”次也本來要驕傲一下,卻陡然收斂目光,“我哥哥以前跟隨血獵團隊搜尋脈原的吸血鬼流民,他是研究吸血鬼的專家。”
卿想起他來之前說要去查有關元也的資料。
“他也是獵手嗎?”卿問。
“不,”次也答道,“他是隨隊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