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問答
刻刀在泥胚上緩緩地走,留下一長線細細的凹痕。
張閉著眼,指尖在桌子上輕點著拍子,卿跟著默唸,手上的力道輕重配合,再施加勢能流,細緻入微。勾勒不多時,卿換工具繼續,樸素的泥胚在她手中漸漸露出的模樣。
忽然張睜開眼睛:“快了半拍。”
卿微微一哆嗦,手上的刻刀停住。
張凝視著她,手指慢慢滑到泥胚上,指尖在她雕過的地方點了點:“不要太注重手工這件事本身,而要把咒文節奏和施加能量融合。雕工和表面技法都可以後期慢慢練習,甚至可以像你之前自制的法杖一樣,直接把已有的普通器物加持為法器,但是施法的深淺和頌咒節奏不能錯。”
卿點頭。
“這個唱段很容易出問題,昨天就在這裏磨了一會兒功夫吶。”張溫溫柔柔地提示她。
“嗯嗯。”卿仍是點頭。
張看著她的側臉,卿久久沒有抬頭。
她的腦海中瘋狂滾動著咒文,一刻也不敢停歇。
“咒文亂序了。”張彈了一下她的小腦殼。
卿忽然鼻子一酸,憋著勁兒點頭答應著:“嗯。”
心臟跳得胸口發痛,她落刀點了一下泥胚又抬起來,手抖得按不住深淺。
她的腦子裏麵還是完全沒有在節奏上的混亂咒文。張撥開卿的鬢髮瞧了瞧她的側臉,卿倒吸一口氣,眼角的淚珠掉了下來。
“怎麼了呢?”張笑了笑,“這股情緒來得真厲害,又是焦又慌,還有點怕。哎呀,是不是本尊之前說要罰跪,把小姑娘給嚇著了?”
卿扣住嘴巴:“對不起師士……對不起……我應該做得更好的……”
她被自己驚到了,這句話一說出來,她的情緒完全自然地跟著這個想法走,眼淚一發不可收拾地滴滴噠噠掉了一桌子:“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師士……我……我會做好……不會再錯了……我好緊張……害怕總是……弄錯的話……師士就不喜歡我了……”
張聽了這個理由差點笑出聲,她腦子裏也是這話,無誤。
卿哭得更收不住了,努力遮擋著自己的臉。
“沒事,沒事……乖。”張一根一根撥開她緊緊扣在臉上的手指,卿鬆開了手,臉上留下點點陶泥的汙跡。
張挽著絹帕給她擦臉:“你表現得非常好,是本尊近來把訓練排得太緊了,讓你沒有喘息的時間。斯科特都對本尊表達不滿了,讓放你去休息。”
卿搖頭。
“不怕,本尊有的是時間。”張低頭和她商量著,“回去歇兩天,休息夠了再繼續,好不?”
卿點點頭。
張讀到她的意願,張開手臂。卿撲上去用力地貼緊他的胸膛,寬大的衣袍將她包裹成繭。
張瞑目撫摸她的頭頂:“好了,去吧。”
卿早已如坐鍼氈,但還是戰戰兢兢地保持儀態,慢慢站起來,鞠了一躬,告別,然後才按規矩面向張一步一退地離開工坊。
張和顏悅色地望著她出去,將手指探入鬢髮觸動耳機。
“斯科特,注意卿最近的狀態。”張輕輕一捋金髮,攏袖起身,“這孩子有事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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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把實情告訴卿。”
冀的語氣非常肯定。
零還在猶豫,那杯茶水被她捧了很久,已經涼透。
“現在長寧的情況還不確定……”零緊張不已。
冀在她面前坐下來,認認真真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個時候再不說?那對卿來說不是太殘忍了嗎?如果不盡早確認……那麼很可能……卿就連渧爾元/首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吾要……怎麼說?”
“說什麼?”
冀和零同時抬起頭看著進門來的卿,他們被她的眼神震住,那眼眸的紅幾欲化成血水滴出眼眶。
卿沒有脫鞋,當即踩著地毯走到他們面前。
零急忙站起來:“卿,你先不要急……”
“說什麼啊?”卿站住質問。
零回頭又看了冀一眼,冀也看著她,什麼表示都沒有。
零怕卿急了要用讀心術,又擔心她聽了會衝動,徘徊了小兩圈才下定決心,轉來拉著她的胳膊道:“長寧已經戒嚴,進入戰備狀態。卿,舅舅可能出事了。”
卿對這個訊息似乎已經有所準備,她沒有立刻失控。
“出什麼事了?為什麼爹爹出事長寧要備戰?”
“那邊認為舅舅爲了要回你,會脅迫長寧……”
“可是爹爹怎麼到長寧?爹爹他在哪?”
“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已經不在千絕港了……”
“不在……?什麼?”
“而且他的反噬可能已經達到……”
“爹爹的反噬?”
“我不清楚,別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
卿的視線一陣發虛,離得這麼近,她卻看不清零的表情。
冀走上來問:“特訓結束這麼早,是師士的意思?”
“我裝不下去了……”卿低頭捂住臉,“我說我緊張出錯都是因為害怕他不喜歡我……好快點脫身……可我說的是真的,我說的時候我的腦子裏麵只有這些……我真的害怕這些……但是怕的又不只是這些……他應該……應該還沒有發現我懷疑的事情……但是他一定知道我隱瞞了什麼東西……可是他讓我回來休息……我也……不知道究竟……”
零有些慌:“什麼事?”
冀低聲說:“斯科利改造前,可能是行刺渧爾元/首並導致他反噬的兇手。張師士和帕洛師士也對此知情。”
卿痛苦地躬下腰抱住雙肩顫抖。
零張目結舌。
“卿,我知道今早張師士因為什麼事沒去工坊了。”冀俯身握住卿的肩膀把她撐住,“帕洛師士回來了。”
卿突然仰起頭:“帕弗裡爺爺不是應該在千絕港嗎……”
帕弗裡都不在千絕港了,那零說的不就確鑿了嗎?
“他應該還沒走。”冀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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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第一次感覺到,原來“脊椎”有這麼大。
大到會忘記自己走過哪裏,大到跑了很久很久,連一個人也見不到。
是迷宮,或是螞蟻的巢穴。
“帕弗裡爺爺——帕弗裡爺爺——!!”
她追逐那個灰色的影子,直到發現那是自己的幻覺。她鍥而不捨,好像每一次重新出現的幻覺,都會讓她離真實更進一步。
她衝向正門前的空庭,從高層的走廊奔上天井的護欄,縱身一躍。
“帕弗裡爺爺——!!!”她向石門喊道。
高挑的灰袍聽聞呼喚,緩緩停步轉身。
卿跳下來的位置太高了,她翻滾落地,在起身的瞬間忽然痛得跌跪在地上。但她沒有停,跌跌爬爬地站起來走向那個身影,灰袍子孤獨一人站在洞開的石門前,沒有人送行。
帕弗裡的臉沉沒在兜帽的陰影之下,他佈滿疤痕的手從袖子裡伸出來,與女孩遞上來的手相握。
“親愛的卿。”他蒼老而溫和的聲音響起。
卿攥緊他的手。
“……”她被最想問的話噎住了喉嚨。
帕弗裡託著她的指尖,用一隻手承擔起她全部站立的力量。
卿什麼都問不出來。
斯科利究竟是誰?
如果是你們放縱他襲擊冰宮,當初為何還要救我們?
你們現在又在唱和著什麼?
我那麼信任你和張師士……那麼的……
——如果我猜錯了……就請你們不要再遮遮掩掩了啊!!
“帕弗裡爺爺……你為什麼回來……?”
“我為你父親的事情,來尋求‘源流’的幫助。”
卿站不大穩,帕弗裡雙手扶住她。
“我爹爹……怎麼樣了?”卿抓緊他的袍子。
“他的反噬已經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
“得到了遏制……?”
“沒錯。”
“張師士……要提供什麼幫助……”
“他在反噬的研究方面造詣精深,必然能夠幫得到你父親。”
“我爹爹他……”卿捂住眼睛,眼淚從指縫中往外涌,“……他還在找我嗎……”
“是的。”帕弗裡說,“他一直,想要到這裏來見你。”
帕弗裡握著她的雙臂,卿漸漸失去力氣滑坐在地上,大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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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走進卿的房間,在這間滿滿當當濃墨重彩的寢室,獨自坐了許久。
在“脊椎”住上一段時間的人,大都會漸漸失去鎖門的習慣。
天色已經分層,卿還沒有回來。
他走進臥室裏,看到了卿收藏在壁龕中的那些人偶,他們的視線隨著冀的進入跟隨著他,似乎發現他也是自己的同類。
冀拂了拂衣袍,坐在床上,正對那些人偶。
他發現中間擺著的那一具他從未見過。其他的人偶之間互相留有一定的空隙,像安排好了一個個座位,然而這一具人偶卻像是坐在了另兩位之間的扶手上面,是強加上去的突兀存在。
那具突出來的人偶,紅眸白髮,一襲紗質黑裙,高傲地端坐在所有人偶中間。就算強加進去,她也是最惹眼的,最中心不可動搖的那一位。
和卿一模一樣的娃娃……
和她對視令冀感到一絲冰冷流入軀幹。
冰宮的置換傳輸早已切斷,卿只收藏散落在長寧的大師手筆,不會有那個閒心做一個和自己相像的娃娃,這一定是帕弗裡從冰宮給她帶來的。
為什麼這個時候……帶了一個娃娃給她?
難道渧爾德已經……
他站起來,靠近壁龕。
卿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牆邊,一聲不響地注視著他。
“冰宮已經回不去了。”冀沒有回頭。
“‘脊椎’也已經待不下去了。”卿輕聲對他說。
冀轉身望著她,他背後一層又一層的人偶將他簇擁著,他果然也是一個美麗卻沒有溫度的人偶。
“我要離開這裏。”卿說著靠近他,“冀。跟我走。”
冀久久看著她向自己伸出的手,目光慢慢轉向她的眼睛。
她眼中的那抹紅,終於化作血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