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空間
“脊椎”七十八座高塔,只是個相對於外界而言的概念,一旦走進大門,這裏就成了無數張相互粘附在一起的網,把每部分統一又零散地覆蓋在行動者的周圍,使人無從分辨每一座建築之間的差別。千篇一律的青黑色石壁,偶爾出現形狀奇特的門和高高低低的樓梯、不知通向何處的廊道、陽光貫穿而下的幽深天井——幾乎不能作為判斷方位的標誌,畢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你所熟悉的景象會飄到什麼陌生的地方去。
卿曾經以為自己並不費力就弄清了這些連結之間的關係,但是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僅僅繞過了兩個廊道,之前的連結就完全被打破,景緻迥異。
也許只有憑藉空庭中繁複神秘的花紋,才能從內部區分“脊椎”中這些綿延林立的高塔。
冀的步伐像是沿著花紋的起筆走上去的,每一步都有意無意地踩線上條上,隨著他到達空庭的中心。地面上看似沒有規則的圖案也逐漸浮現出精巧的走勢,綺麗的線條在空庭青黑的岩石上勾勒出星軌,天井中折下的陽光在圖案上散成閃閃金光,絢爛奪目。
“我記得這些法陣。”卿坐在圖紋的一角,手指摸索著那些溝痕,她在把記憶中零碎的拼圖一塊塊和眼前的畫面對接,“孃親留下的法器上面也有一樣的花紋。當初鎮壓吸血鬼時,巫族佈下的‘門’法陣,分解一共大大小小七十七枚‘烙印’,經由統治者的無窮力量加持,將‘門’的詛咒延續到‘永遠’……”
這也是真的,在這裏什麼不可能是真的?法陣遺蹟居然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擺在表面任由踩踏。第一次看到空庭的花紋時,卿並沒有察覺到這就是法陣遺蹟,毋寧說根本不敢去想。卿感嘆這般力量,人們到底懷著是怎樣一種情緒,能夠創造這麼多巨型法陣,並深深穿鑿在岩石中經久不滅的呢?
“昨夜”的屠戮罷,數千年的驅逐罷,早在巫族的骨髓中注入了仇恨之毒,所以這個民族纔會創造出報復性極強且帶有自我毀滅性質的詛咒吧。
卿下意識地掖了掖衣袖,從地上爬起來。
“‘門’法陣原本埋在了石林下方,”冀走到陽光下,他的身體泛起一層柔光,“但是兩裔之戰的時候,沿海裔過量開採石林,法陣暴露出來,封印變得不穩定了。爲了補救,才以七十七烙印為核心,取材石林建造了‘脊椎’塔群,鞏固‘門’的力量。”
陽光曬得身上暖意融融,冀按著後頸小幅度地鬆動一下筋骨,緩解剛剛的步行給身體帶來的疲憊。他挽過卿遞來的手,把她領到法陣的中央,那雙笑意溫柔的目光穿過濃黑睫毛的間隙,時隱時現地迷惑著人的判斷力。
“喜歡盪鞦韆嗎?”冀說著忽然鬆開了她的手。
“盪鞦韆?”卿還沒來得及反應,腳下的圖紋中忽然騰出無數潔白瑩亮的絲線向他們身上涌來,將他們的身體輕柔地牽起,向空中推送。白絲集結成繭般的殼,這種奇異的漂浮令人感覺不到絲毫不適,像是順著水漂流或風的吹蕩。卿懂了他為何會說盪鞦韆,手臂邊蔓延的白絲向上升起,煙霧一般地延伸。
她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出現變化,四周的廊道、樓梯、陽光乃至地面的花紋都逐漸折分成映象,向四周交疊,合併,紛繁奇幻,如同透明的魔方,只在扭轉的瞬間看得見每一個小塊間的界限,轉瞬又消失在空氣中。參照著身邊的一切,他們彷彿在空庭中滾動,但又像是外部的一切在他們四周緩慢地翻滾,空庭的畫面消失,失去了法陣所標識的地面,令人無法分辨上下左右,乃至無法辨別靜止運動,時而彷彿倒置,時而如同瞬移。
“這種載體和‘脊椎’中的其他電梯有所不同。”冀說著在白絲上滑動,“不需要由電力開啟,執行也是純勢能驅動的。勢能不同於其他常規能源,它的釋放在某些條件下可以帶來空間置換的能力。對於個人而言,只要強度訓練到一定的標準,任何人都能使用置換術,這也是行動式‘置換口袋’的應用基礎。”
冀向後半仰著,示意她可以隨意改變在白色漂浮載體中的姿勢,“我們在‘脊椎’的房間裡就有置換口袋,你可以回去試試能不能和你家裏的對接上。”
卿點頭:“明明很適合民用的技術,卻沒法普及。我之前在家網購的時候,大部分店家都沒配置置換口袋,還不肯往千絕港送貨。”
“置換口袋在日常是少見了些,不過這種技術二十年前軍方就已經普及,其根本目的是爲了方便傳遞物資。”冀說,“雖然現在仍多數是軍方和某些特殊職業在使用,但由於置換需要的強度比較大,放開限制也沒什麼。目前允許自身勢能強度達到二階以上的人購買和作為日常使用,畢竟口袋裝置消解了勢能波動,不會引起麻煩。”
“基礎還是個人勢能,口袋裝置只是加強穩定性?”
“可以這麼說。”冀點點頭,“行動式口袋和軍方以及家庭裝有固定對接地點不一樣。便攜裝是隻要世界上存在你想要的一個東西,並且你知道它在哪裏,而它又沒有被固定區間‘鎖定’的時候,你就可以透過安裝在身上的“置換口袋”,把它隨時轉移到手邊。相應的,你也可以把身邊的東西裝進去,置換回你指定的地方。理論上只要使用者的勢能強度夠高,置換基本就能穩定。”他笑著搖了搖頭,“有時置換錯位的可以找回,但是被置換產生的蟲洞崩潰銷蝕掉了的就不可能了。貴重物品最好還是投保。”
“這和轉移咒真的好像。”卿也放鬆了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轉移咒的強度很高,可以穩定置換活人。然而置換口袋置換活物的穩定性很差,直到今天,法律還明令禁止使用置換口袋轉移人體,這樣做無論置換成不成功,使用者十有八九要被判故意殺人的。”冀回答著,“轉移咒不用擔心,針對巫族的法律在幾十年前就併入了其他門類,相當於可以打擦邊球的地變方多了。”
卿聳肩:“你真的很瞭解外面的事情嘛。”
“我知道的關於外面的事情,大多都是‘她’的記憶中攜帶的。”冀指了指自己的頭,“還有一些是聽大家講的,其實說到置換,‘脊椎’中這些變幻莫測的連結,也都是空間置換術的應用,空間其實是可以被編碼的,看似神奇的幻化,實則萬變不離其宗。”
他說著,抬起一隻手向遠處張開,在那些變幻著的景象中一掃,如水中撈月,霎時畫面斬亂,碎碎地向人鬢角飄去。
-
卿屈膝而臥,黑色的衣衫和圍繞周身的白色載體對比鮮明,她始終向外張望著,紅眸中光斑閃爍。
這白絲載體和電梯一樣是連線“脊椎”各處的便捷工具,透過它可以省力地到達指定位置,可惜功能卻不如外表看起來那樣奇妙。甚至,可以到達的區域還不如一般電梯的覆蓋面廣。冀表示,除了只能在那個空庭中乘坐這個限制以外,還有很多使用方面的盲點。這個代步工具,很可能有其他更重要的用處。
“張師士有沒有說過,你是個亂動大人東西的壞孩子?”卿托腮道。
“他很少為這些事情責備我,偶爾生氣的時候,就會說——”冀故意學著張的樣子蹙眉扭頭,狠狠甩一把袖子,“‘怎麼和你父親一個德行!’”
“張師士發起脾氣真是這樣的?”卿笑著。
“小脾氣而已,我服軟,他很快就消氣了。”冀做出很頭痛的表情,“而‘她’的話,根本不敢在惹了事以後出來。”
卿捻著手套上的裝飾,盯著身邊變化的景色遲遲不語。她在這些日子裏無數次的想過,如果自己認真服軟,那麼自己還有沒有可能在千絕港和外界之間找到一個平衡的落腳點,是否爹爹能夠放下他的偏執而選擇原諒自己,會不會同張師士對冀那樣地很快消氣?
不會的,爹爹已經失去理智了。
“我爹爹說……”她終於開口,語氣很遲疑,“他會給我一切……這世界上再好的東西,只要我想要,他都買得起,給得了。我一直以為他說的是真的,畢竟‘脊椎’的地產都是他的,如果他樂意,把‘源流’從裡面趕出去也合乎法律,他的就是我的,這些都是我的。”
她說完對著身邊空曠的迴廊笑容洋溢,但那不是開心的笑容,更像是介於嘲笑與苦笑之間模糊的意味。“我一直覺得我什麼都有,只缺了自由,我必須離開那個令我窒息的地方,逃離那個偏執的父親。”她揩著眼角,“可是一旦離開了千絕港,我才明白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父親。雖然我知道濫用讀心術是錯的,但是一旦察覺到關於自己的事情,就根本控制不住去聽。我一直只有零是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粘著她、把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給她,還不是希望她不要離開我?至於她對我是不是一樣的呢,雖然我不想驗證,卻還是忍不住……現在我怎麼可能還不清楚,零也是大家也是,對我的好都是因為怕我爹爹啊。”
她挑眉對著冀,那一刻她眼圈微紅,淚水朦朧,卻挑眉挑得高傲不可一世。包裹嚴實的裝束彷彿一身堅不可摧的甲冑,似乎她的淚水只是因忽然產生了小小的不滿而對生活也肆意撒嬌。她從不覺得理虧,也從未想過退讓,她一旦揚起那精巧的下巴,就震懾千軍萬馬——那一刻冀覺得她纔是這裏的主人,名副其實。
“那又怎麼樣?時間可是有限的,我當然要傍著靠山任性咯~”她雙手大大地向身側攤開,“有本事,她也弄個這樣的爹爹去。”
冀扶額凝視著她,那眼神簡直欣賞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