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課前
孟春時節,天亮得已經比冬日早了許多。等不多時,太陽躍出地平線,晨間風小,密扎扎的葦子直立著動也不動,往常掩蔽在其中的縱橫水道便顯露出來。
“師士上次說讓你嘗試的方法,你準備好了嗎?”
“主上都放任自流,我估計再怎麼引導教育都不會有成效,那丫頭崇拜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但我還是得試一試,總不能向他交白卷。”
河之成說著放眼望向天空,葦塘之上高遠無雲,透明如洗。
斯科特放下槳,他們坐在小木舟裡順著水流漂向葦塘深處。
“拜師士多給下的這幾場雨,河塘今年冰化得很快。”斯科特伸出觸肢探了探水深。
“好久沒見過這樣的天了。”河之成有點感慨。
“師士有時會調整風向,讓瘟疫區來的氣流避開這邊。”
“主上總是這麼隨意調節氣候嗎,這幾年長寧都沒受到颶風影響,也是他在干涉吧。”
“當然了,爲了長寧平安渡過瘟疫期,師士雖已不準備管人禍,但天災還是要管管的。”
“那真是辛苦他了。”河之成說著也把手伸到旁邊去撥弄水。
斯科特討厭他語調裡的酸味,但這次沒有馬上駁斥。
“斯科特。”河之成說,“你沒有答應澤爾森的要求,是對的。”
“關於讓我離開‘脊椎’去長寧協助他的要求嗎?”
“這還用問嗎。我不知道澤爾森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但我看他一直以來都想方設法給你提供到長寧來的機會,在我們面前也是一副‘除了斯科特沒有人能令我滿意’‘要不是斯科特不肯來我早就把你們全辭了’的態度。照我說,他活得跟欠你的似的。”
“澤爾森從來不欠我的,我們斷乾淨了才走到今天。”斯科特表情冷漠,“對他,張師士、我,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因為他對主上的事情,你們兩個的交情就能一刀兩斷嗎?當初在基因庫,除了梅和那個女人,就屬你倆關係最好。”
“正因為交情深,一觸及底線就觸到最深的那一層,沒有變成敵人已經算是最大的諒解。”
河之成知道他有多堅決。
“但願你一直這麼認為,永遠不要遂了他的願。”河之成說,“我看出來了,任何時候,能穩住主上的人只有你。‘脊椎’這個地方沒了你絕對不成。”
“那你回去了就告訴他,我的能耐只夠在‘脊椎’劃劃水,對不住他那麼大的期望,恕不赴命。讓他別再來煩我。”
“他這個人多頑固你還不清楚?你自己說都沒用,別指望我。”
斯科特指指他們即將轉彎的地方,河之成默契地藉着轉彎的力輕輕折下一截葦杆,遞給他。
“我想不明白。澤爾森那個自大狂,居然承認你是唯一一個比他自己強的人。”河之成看著他擺弄葦杆,“我可沒看出來你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當然,我也看不出他強在哪裏……你說,他會不會在透過關注你來懷念曾經某個人,尋求心理補償之類的?在成為半機械人之前,你是誰?”
“我不知道,那段記憶似乎丟失得很徹底。”斯科特低頭用觸肢撥弄著剛剛切碎的葦杆,分析成分。
“你都沒有考證過嗎?”
“何必考證這種事。我完全不在意我曾經是誰,現在我是斯科特就行了。”
他將取樣化驗的蘆葦裝進手提箱,然後拿了個缽出來,河之成歪過身子順手撈了一把小魚連水放進缽裡。
“澤爾森說你很像居安沙漫。”河之成說。
“他也這麼跟我說過。”斯科特說,“多半是因為異能傾向相似。”
“他和你說過?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我感到很榮幸。”
“就這樣?”
“就是這樣,既然他說我像他的前輩,應該是對我能力的認可吧。”
河之成搖頭。
“你現在在教業沙漫解剖?”他看著斯科特手法嫻熟地剝開一條還沒有小手指長的魚。
“對,他要學治癒術。”
“繼承他父親的衣缽嗎?”
“可能只是興趣吧,他自學的東西非常多。原本我不打算親自帶他的,但是冀說我帶他的話,他會比較高興。”
“這也說不定,沒準你真像他的父親。”
“居安族長在業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父親是什麼樣子。多半是澤爾森到兀其師士那裏吹什麼口風,讓他給聽到了。”
“白當爹還不爽了你。”
“給冀當爹又當媽已經夠讓我頭痛的了,你來的時間不長,平時沒見過業怎麼和我說話,那嘴巴快得簡直和澤爾森沒兩樣。這要是算拿我當爹,居安族長泉下有知,一定慶幸自己走得早。”
斯科特把魚和水分裝好塞起來,河之成又給他撈了一把泥。
“這孩子真不容易呀……”斯科特撥著泥巴,“本就沒了父親,貝沙漫夫人又走了,瘟疫中兀其師士再一死,多重的擔子都得自己扛。”
河之成把手伸出木舟去晃晃,水流憑空順著手臂流入河塘,洗淨他手上的淤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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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舟漂著漂著停住,擱淺在泥灘上。
“你還相信基因庫可以消除瘟疫嗎?”河之成下船踩進泥中。
“相信。”斯科特裝好所有的樣本,提著箱子跟來。他們慢慢走回“脊椎”門前。
“是因為你本來就相信,還是因為師士們或者‘她’說的你才相信?”
“澤爾森總是拿‘她’來證明基因庫值得相信,刺激到你了,對嗎?”
“你是不是故意找茬?”
“你沒必要這麼情緒化,要是這樣,我倒覺得這件事上澤爾森做的比你好。”斯科特說著想走快些,然而怎麼也快不過河之成這種天性屬水的。泥巴碰到河之成的腳便迅速流走,他只一會兒就把斯科特落下好遠。
“你聽我說,河之成!”斯科特喊他,“再相信‘她’一次吧!至少你應該相信啊,如果你都不相信自己愛的人,還有什麼值得你去相信?”
河之成忽然站住不再走。
“可‘她’都消失了那麼多年……”他攥緊拳頭,“她自己都拋下了她的研究,那些她花了那麼久去證明的東西。也許她自己都已經放棄了,所有人都說她死了,但是我寧願相信她是放棄了拯救脈原而離開了這裏!要是因為無法證明基因庫的作用而失望離開,也要比死掉好多少倍!!”
斯科特終於趕上了他,抖抖腿邁上前門空地。
“咱們大姐頭消失了那麼多年?在我感覺,她上一次罵我蠢,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斯科特說,“不過,別誤會,冀不可能和我這麼說話……反正對我來說,‘她’的失蹤還是以前經歷過的那些,都只是昨天,或者當下、甚至是我說出這句話之前發生的。所以還不足以失去希望。”
他回頭看著河之成。
“嗯。”河之成慢慢平靜了些,“我知道,半機械人無法感知時間流逝。”
“雖然對時間和事件記憶精準,會透過邏輯來分辨回憶中的內容發生在多久之前。但是,一秒、一天、一年、幾十年,對我來說都一樣,只有數字和先後邏輯上的差異而已。著急做的事情就是短時間內要做的事情,長時間做一件事也不會覺得枯燥。”斯科特說,“這樣挺好。沒有時間感,不會遺忘,等待也不會覺得漫長。”
“可我不是,我不能。”河之成按揉著烏青的眼底,“這種等待太煎熬……我追尋那些痕跡也走得太久了,我只感到越來越痛苦。”
斯科特站在臺子上/將粘在腳上的泥巴烘乾抖落。河之成還一直站在泥裡。
“等有機會了。”斯科特說,“你去央京找找有沒有她留下的痕跡吧。但是現在別去,瘟疫盤踞區的安全線路還沒有完全解析出來。”
河之成悶頭走出泥塘,他的腳上乾乾淨淨。
“還有,不管你對‘她’有什麼想法。”斯科特忽然轉身嚴厲道,“不準對冀做出過激的舉動。”
“別開玩笑了,我不會對小孩子動手。”河之成說,“但他要是再仗著‘她’胡來,不教訓教訓也不行,你和主上實在太慣著他了。”
“行行,你最高明,快給我們點主意吧,我們現在也發愁得要命。”
斯科特和他說著走進石門,他們將會分路,一個去實驗室,一個去課堂。
“對了,我之前看到卿在衣服上彆着個特別小的鹽晶胸針。”斯科特臨行時對他說,“是你給她的嗎?”
“我沒有給過她首飾。”
“但是鹽晶肯定是你弄的吧,她用樹脂封起來,做成胸針戴著呢。”
河之成皺皺眉:“她那鑽石水晶多得是,還特意留著這個鹽粒做紀念嗎。”
“對她而言必定有特殊的意義。”斯科特說,“你好好嘗試引導她吧,沒準你說的話她真會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