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父親
三個又瘦又高的男人圍坐在一起,表情都是一樣的陰沉。澤爾森靠著椅背保持雙手抱胸的姿態太久,胳膊有些麻了,於是活動一下雙臂,換了另一隻手在上面,又恢復這個姿勢。他對面的帕弗裡椅子挪得離桌子很遠,雙手擱在膝頭靜靜不動彷彿雕塑,灰色的長袍換了一件完好的,澤爾森搞不清他有多少件這樣的長袍。斯科特杵在帕弗裡左手邊,開著眼前的小螢幕一副神志不在此的模樣,他可能在給體內的機械供給能量。
“你們得把她還回去。”澤爾森打破沉默。
“不。”帕弗裡拒絕得十分乾脆。
澤爾森開啟胳膊坐直,向桌子傾身,爲着離他更近點:“這個事情就不該你們插手。”
“你不可能眼看著這個孩子在冰宮裏一輩子關到死。”斯科特站在帕弗裡一邊。
“那也是他的家事,外人沒資格插手,”澤爾森把胳膊也搭在了桌子上,“再者關到‘脊椎’和關在冰宮有什麼區別?”
斯科特關了螢幕,雙眼向他望著:“渧爾德是什麼人你比我清楚,要是讓他把卿帶回去,爲了不讓卿再逃跑他會乾脆弄斷她的腿或者把她殺掉都有可能!”
“那我要爲了一個小孩子縱容渧爾德發瘋威脅長寧嗎?渧爾源不可能一直阻擋得了他。”澤爾森不肯讓步。
“我們在討論如何對付一個瘋子,而你卻在把抗擊是否成功的後果抵押在這個無辜的孩子身上。”帕弗裡態度不變。
“但她就是導火索,我不會爲了一個人的安穩任憑其他人遭受生命威脅,如果她的犧牲能換取危機最迅速的解決,那麼她就可以作為籌碼。”澤爾森眯眼。
“抱歉,”斯科特說,“我們不會讓步的。”
澤爾森一個對付他們兩個,本來已經感覺到自己在做困獸之鬥了。現在他又靠回到椅背,只這幾句話就讓他覺得渾身不爽,也許早就該讓渧爾源來遊說,要是再不小心把某個怪物吵醒,這件事恐怕就更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師士,”他轉向帕弗裡,“您不應該再回來這裏,您是個被判遠離一切生命的罪人。”
“瘟疫之後這塊大陸上已經鮮有存在生命的地方了,我想去哪就去哪。”帕弗裡雖然仍在拒絕,但底氣已沒有上個話題那麼充足。
門忽然洞開,硬鞋底的聲音踏入會議室。三個人的視線同時轉向走進來的張,他正勾著小指將碎散下來的金髮撩到耳後,腳步不停。長袍只有一半正經穿在肩上,另一邊隨著胳膊耷拉下去,銀亮的鬃毛在走過斯科特身邊時重重甩在他的椅背,差點將他的懸浮座椅帶倒。
張繞著他們走了一圈,停在桌邊。
“我不會交出渧爾卿,另外,”他將手按著桌子,“澤爾森你給我滾出去。”
澤爾森一刻也不留,起身就離開了會議室。
帕弗裡看見天黑了,便提起灰袍離開座椅,斯科特也趕忙跟著他站起來準備送他出去。張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們,忽然明白過來,急步走到帕弗裡身邊拉住他的袖子:“帕洛不要走了,留下來吧。”
“我還是得走。”帕弗裡眼角的皺紋無奈而溫柔。
“就留一晚呢?”張央求著。
斯科特感覺自己多餘了,就從會議室出來,走到下層去截澤爾森。
澤爾森看見他迎面過來,心裏有些發堵,繞又繞不開:“你都已經亮明瞭立場,又來找我幹什麼。”
“你以後不要再到‘脊椎’來了。”斯科特道。
澤爾森不曾想他也會給自己下逐客令,但收到以後他便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斯科特對自己態度的變化總是和那個老怪物脫不了關係。
“怎麼,這麼久了你還不肯放過我?”澤爾森攤手。
“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可能彌合了,澤爾森,你當初那樣對待張師士……”斯科特向他逼近,“我沒有和你拼命已經是留夠了情分。”
“你那時候根本就是拼了命。”澤爾森跟他說不通,也不想說再多了。
“你後來做的所有事我都很懷疑,你到底有沒有一點人性。”斯科特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比自己還高几分的澤爾森硬拽過來,“張師士為你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他是你血脈相連的父親……卿的事情我早就猜到你不會心軟,畢竟你還有什麼背德的事幹不出來?!”
“我沒有做過任何一件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澤爾森推開他,“張埃得今天的境地都是他應得的,要我因為什麼養育之恩而心懷感激簡直可笑。”
說著澤爾森整理衣領,肩膀用力將斯科特撞開,徑自向前走去。
“澤爾森!”斯科特在背後喊道,“你已經被她詛咒了!你遲早有一天會和她一樣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未來會有你受的!澤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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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緊緊跟著前面瘦高的人,對方的步伐在發現他跟來之後便加快了,冀氣喘吁吁地追至空庭,眼看著青黑的石門向他敞開。
“父親,”冀無力地叫著他,“父親,父親!”
澤爾森站住,側過頭瞥一眼虛弱的白衣少年。
“你居然能厚顏無恥地跟到這裏。”澤爾森出言輕蔑。
冀已經走不動,強忍著劇烈的喘息艱難地向他靠近:“……求求你……帶我出去。”
“我沒有和張埃得作對的這個必要。”澤爾森回絕著繼續走,石板門完全敞開,殘雪隨著疾風衝入空庭。
“等等!”冀喊住他,“你不是……一直都想讓我死嗎?……只要把我帶出……‘脊椎’……就可以了。”
“死也不願死在‘脊椎’?”澤爾森冷笑,“我何必要讓你如願,如果不爲了防止老怪物發飆,我在這個地方就可以殺死你。”
冀怔住。
“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
“你是個怪物,你不繼承‘源流’,你就會成為這個世界的最大隱患,而我不願你繼承他,也不能留你成為外界的威脅,所以我希望你死掉。”
澤爾森的回答不帶一星半點的情感,像是機器精密演算之後的推論,他這時才屈尊降貴地正視著冀,黑眸中是和門外一樣的惡寒。
“你都不能……”冀咬痛嘴唇,“……稍微表現得像一個父親嗎?”
澤爾森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週。
“你看看你這副樣子,羸弱、病態、話說快一點就喘不上氣,跟我到這裏已經耗盡了全部力量。”他的話語一次又一次中傷著眼前的少年,始終沒有分毫收斂的打算,“你甚至不敢動怒,還在奢求我同情你,對你表現得像一個父親?”
“為什……”冀滿眼的不解,忍著胸口快要炸開的疼痛把哽噎嚥了下去,他詰問著,“……我做了什麼?”
“你生為我兒子。”澤爾森說。
他闊步走出大門,冀竭盡全力地邁開雙腿試圖追上他,那個黑瘦筆挺的身影走進皚皚白雪,高大的石門向中心合攏。他的背影宛如巨人眼中一顆不潔的翳,也彷彿是冀眼中一道刺痛著的傷痕。冀感到自己雙腿的顫抖,急促的喘息榨乾他的精神,視線開始模糊。他抬起頭,雪花已經落不到臉上,石門掐斷了他眼前的最後一縷光線,冀合上眼睛,身體完全脫了力,輕飄飄地向地麵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