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房間分離到當下過了多長時間，科利就在這裏站了多長時間。

    他就站著站著，臉上沒有一點倦容。科利彷彿察覺不到時間有所變化，事實上，此刻已經接近課程的尾聲。他身邊依舊是黑暗的，面前的球幕上什麼也沒有。在一個小時之前，無數的程式碼曾從上面飛快掠過，像一張熒光布成的網朝著人套下來，可只閃了三次眨眼的時間，又是一片漆黑。

    和斯科特不一樣，他的記憶不經過人腦而是直接被硬碟收入，因為原本的那個器官已經不再具備完好的儲存功能，更多時候只是作為一個意識體的附著物。意識——精神——靈魂是同等概念的存在，它控制著人腦，就如同人腦控制著人的身體一樣。精神與肉體分別獨立，在沒有一個“軀殼”可以憑依的時候，意識體彷彿只是一個跨越維度的“概念”。它沒有辦法感知外界，沒有思考的能力，沒有重量、體積、位置。只有在人體內，它才能藉由人的感官行動、瞭解、記憶，甚至遺忘。精神進入肉體彷彿血滴入水中，它們可以融匯一體，也可以再度分離。但只有依靠著相互滲透在對方之中，這個可見的軀殼，才能稱之為“人”。

    脈原的腦移植仍然是極個別案例，或許應該說——把人腦直接植入機械軀殼併成功的只有斯科特和斯科利兩例。機械人計劃是由渧爾德政/府強力推行的，在這之前，脈原更傾向於改進基因技術，創造出機能更加完善的肉身。機械人計劃和人造人計劃的本質區別在於是否需要腦移植。但它們的作用，都只是容納意識體的“軀殼”。

    和不老不病隨時可以更新部件的機械人比起來，一味追求超純血種卻從未成功的人造人計劃幾乎是失敗的。但無論其中的哪一種，都不會普及，甚至不會公開——它的目標受眾永遠是極少數人。無論是爲了創造超強純血種以備“源流”候選，還是為肯花重金為自己換體獲得長壽的富豪，亦或軍方那看似用途靈活事實上作繭自縛的人形兵器……終究不是需要大張旗鼓的買賣。

    上一任政/府改變了機械人計劃原本的走向。渧爾德表示，在人造器官相當普及的棄原，已經出現了人向機械人“進化”的趨勢。而脈原的人體機械化改造也已經普及，如果技術足夠成熟，機械化改造會從器官擴充套件到整個軀幹、從軀幹擴充套件到只剩一個活腦、再變成異能不受改造影響的活腦半機械人，總有一天會成就只儲存意識體而不需要大腦的全機械人。

    渧爾德要的是普及，要人類在他手裏“完全”進化。然而他要的和棄人所追求的“人工智慧”又不一樣，他要既可以輸出勢能，又可以自由改造的“軀殼”。勢能的運作依賴血液和遺傳，他要的是會繁殖、會流血、還可以精準服從靈魂操縱的“機器”。

    渧爾德的野心締造了尚未完美達到要求的斯科特和斯科利，而斯科特、斯科利，包括渧爾德自己，對此都不甚知情。“脊椎”是豎立在脈原大陸上的獠牙，它啃食一切秘密，消化在深不可測的腹中。

    科利動了動，黑暗中淡淡地透出一點微光，他的後背被照亮了：沒有面板，肌肉組織和複雜的銀白色合金骨架嵌在一起，這是奇異的畫面，十幾對合金骨骼以脊椎為始，向體外張開成翅膀一般的結構。但這不是翅膀，而是及其精密複雜的觸肢。它們抖動著，延展著，對接在小房間的各個介面處。

    觸肢形狀複雜，每一節都是特別的零件，一些看起來極其鋒利的薄片猶如蟬翼般抖動成虛影，科利得到了訊號，灰色小眼睛忽然有了神。他的球幕亮起來，純出現在上面。

    “嗯哼？”純挑起眉毛看著他。

    “要開始了嗎？”科利語速很慢，他的音色中夾雜著電子合成的效果。

    “已經快下課啦小呆呆，你覺得怎麼樣？”純今天穿了條長褲，隨意盤腿坐下。

    “勢能流是不通暢的，記憶是來‘脊椎’之後的，沒有變化。另外，我不是小呆呆，我是斯科利。”科利說，“純去看過別人嗎？”

    純被他回答的樣子逗笑了。

    “啊……嘞……我就是專門負責你的呀，別人沒有用心看啦~說來這次師士居然被零選走了，卿沒選激發卻比激發還好玩，好像艾妮和次也的激發有點問題，但是我幫不上忙。其他人還是老樣子。哎對了呆呆。”純不管他是否接受，這個暱稱還是照叫不誤，“次也平常幫你恢復記憶都用的是什麼辦法啊？我看他也會給你一點神經刺激治療什麼的？”

    “純想套用我的方式是不好的，純有純的恢復方法，我有我的恢復方法。我的大腦受到損傷才變成這樣，但純是因為自己的選擇才變成這樣。”科利的話用電音說出來時輕時重時而變調，純一向認為這非常有趣。

    “我以為這是我們兩個失憶的人的共同話題呢~”純俯身拄著“地面”，半透明的衣裙下的身體部位若隱若現。

    科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哈哈哈，看起來呆呆的，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啊！”純忍俊不禁。

    科利猛地抬起頭瞅著她，反而把她給看愣了。

    “純，我知道什麼？”科利認真問。

    “什麼？我以為你不懂這些……女人的身體……之類的。怎麼啦？”

    “不，純沒有解釋清楚，究竟我知道的是什麼？女人的身體嗎？我是知道的，資料裡……”

    “你知道應該回避別人身體的某些部分。”純打了個響指中斷他對學術資料的複述，“這不就是記憶嗎？如果沒有人教過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科利驚訝。

    “我為什麼要回避？”科利仍舊不解。

    “你看到這些覺得應該回避嗎？”純說著把衣服帶子解開，輕輕一拽就把上衣脫了個精光。深膚色上流淌著健康緊緻的光澤，她的身體非常美。

    科利的確下意識感到不能看，但是彷彿又有種別的什麼感覺在使他想要去看。

    “迴避是因為……難堪。”純胡亂解釋，“因為人們往往被教導不能輕易暴露自己的身體，所以推己及人，把自己代入到暴露的身體對方，因而感到難堪。”

    “純不覺得暴露自己的身體會難堪嗎？”科利聽她說完更是乖乖低頭不看。

    “不覺得呀~因為物件是呆呆嘛。”

    科利想開口又不知道說什麼，只在喉中發出輕微的電音。

    他背後的合緊葉片再次抖動，純將手按在了什麼東西上面，從科利這裏看不到的，但科利知道那是觸控屏。

    “突然一下子靈敏度就有很高的提升嘛小呆呆，性/吸引也是腦恢復的一部分。”純說著騰出一隻手大大咧咧地揉了揉胸。

    她重新穿好薄薄的紗衣，每一個動作都吸引著科利的目光。雖然同樣有血有肉，她和鋼筋鐵骨的科利卻不是同一種生物。科利每次看到她都會產生某種形而上的對立概念，彷彿他們之間的面對面也好，相互的對話也罷，本就帶有一種硬之於軟的強烈衝擊感。

    “性/吸引，是說我想和純做/愛嗎？”科利問得很直接。

    “多半是吧~”純回答得也直接。

    “但是我不可以這樣做對嗎？”

    “對的說，在沒有得到對方允許的情況下，不可以做。”

    “那麼我對於純來說，有性/吸引嗎？”

    純把注意力從觸控上轉回來看著他的小灰眼睛，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喲，科利要不要脫褲子試試？”

    科利搖頭：“我難堪。”

    “哈哈，你真可愛。”

    科利感受著她對勢能流的疏導，最後的這點時間只夠純解析他之前自行調節的成果。以前純不是隻有最後的時間纔出現，而是從進小房間就在這裏了，但是對科利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差異感，他對時間的認知僅在於跳動的數字。對時間的無感令科利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力，但他也因此不會感到懷念什麼，或者期待什麼。

    雖然是第二代機械人，科利看起來卻完全沒有第一代的斯科特那樣優秀。張決定接手他的目的可能一開始就不是爲了讓他有什麼出息，而只是要讓他活下去。純說：張師士可能在收留可憐的“孩子”方面有癮。

    純負責他的地方並不多，甚至日常看來他們處在不可能相關的兩個世界。大家都以為科利只和次也在一起，所以和次也一定格外親密。表面上看來確實如此，但次也私下和他共處的絕對時間也不多。而在科利自己看來，見過一次的人就算熟悉了，相處一年和相處一天也沒差別。他從裏到外的更像一臺機器，因為大腦未恢復，還不能把電子嗓音控制得很好，於是他也不怎麼愛講話，這就更加像機器。張早知他的特點，於是把科利的恢復訓練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次也負責的機器，一部分是純負責的人類。

    科利口中發出微弱的電流聲，他背後的觸肢突然紛紛與房間分離，緊湊嚴密地歸攏於他的背部。算不上寬大的脊背瞬間覆蓋上一層絢麗的金屬“面板”，隨著他調整姿態，金屬脊柱一節一節的張開再合攏，硬而脆的摩擦聲悅耳。

    純準備撤了，她伸了個懶腰。

    科利迴避開視線，眼角餘光再次掃到了對方。科利突然想到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黝黑膚色上亮麗的光澤感。奇怪，衣衫遮蓋起來的部分，居然會比裸/呈時更誘/人。

    他動彈一下，關節處仍然有細微的頓感。科裡不喜歡這樣，他羨慕純的軟。

    “我想要純的身體。”科利說。

    “哎嘿？”純誤會了他的意思。

    “我不能嗎？”科利繼續著誤會。

    純被他問得有點緊張，但還是擺出一副經驗豐富的樣子聳肩道：“嘛~也不是不能，畢竟我也很好奇機械人的那個……嗯。這樣嘛呆呆，你下週來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