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央秋措抵達青衣江畔的時候，天已微明。

    原本颳了三日的西風，下了三日的暴雪，而此刻太陽已撥開籠罩著天空的黑紗，在東方染出了一片片的五彩雲霞。

    晨曦不僅照亮了江水，也終將融化冰雪，把美好的希望播撒在人們的心中。

    嘉央秋措站在江邊，看著江水靜靜地流淌，閃動著粼粼的光，就好似明亮的眼波，凝視著這冬日山野的秀色。

    山就在嘉央秋措的身後，摩訶庵就在山上，杏黃色的院牆，青灰色的殿脊也全都沐雨在了這初晨的五彩雲霞之中。

    嘉央秋措並沒有急著上去，既然已是最後一刀，他又何必心急？

    此刻他面對著靜靜流淌著的青衣江緩緩地閉起了眼睛，他要讓近日以來所積壓的痛苦和壓抑全都順著江水流走。畢竟，面對那個強大的對手他需要一個最佳的狀態。

    誰也不知道嘉央秋措在江邊究竟站了多久，只是他握刀的手已越來越沉穩，越來越堅定！

    他已完全準備好了！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看到了一艘船，那是一艘再普通不過的西南漁船，漁船上只有兩個人，看樣子是爺爺帶著孫女出早船打漁來的。

    漁船上的老者雖然髮鬚皆白，可是看起來卻依舊是精氣十足，只見一條碩大的漁網已被那站在船頭的老者用他那堅實飛臂膀奮力拋向了江面，漁網在空中兀自散開，入水時竟是齊齊整整，幾乎看不到濺起的水花。

    過了一陣子，漁船似乎在江中兜了一個圈，那船上的姑娘便從艙內提出了兩隻木桶。

    木桶當然是用來裝魚蝦的，顯然已到了收網的時候。

    只聽那站在船首的老者用渾厚的嗓音唱到：“天色微明出門去，手持漁具無憂慮。只願今日收穫豐，大小魚蝦聚網中。”

    老者一邊唱著，一邊已將漁網擰成了一股，在那姑娘的幫助下，二人已將漁網拖上了船頭。

    魚蝦聚網，收穫頗豐。

    姑娘十分心細，她將兩隻木桶排開，將打上來的魚收到一隻桶裏，而將打上來的蝦收到另一隻桶裏；姑娘也十分善良，她凡是見到還未長大的小魚小蝦便又丟入江中。

    老者已在船頭坐下，拿起一隻旱菸槍來，笑嘻嘻地抽著。

    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最幸福的。

    “爺爺！你快看，我們這一網還逮著個大東西。”姑娘略帶興奮地喊著。

    老者輕輕嘬了口煙，才笑眯眯地道：“不就是隻烏龜嘛，你這丫頭總是大驚小怪的。”

    姑娘卻噘著嘴道：“可是，這一隻比我以前見過的都要大呢！”

    老者又笑道：“好好好，我孫女有福氣，河神爺爺也照顧，待會兒我們把它賣到鎮子裡去，能換不少錢呢。”

    “嗯！”姑娘愉快地點頭。

    待那姑娘將魚蝦分揀完畢，便將漁船緩緩靠了岸。

    嘉央秋措依舊在江邊站著，看著這普通漁民幸福洋溢的笑容，他的心也不由得更靜了，連日來無端的殺戮給他帶來的痛苦也越來越輕了。

    那姑娘看著嘉央秋措，忽然微笑著道：“你的刀真好看。”

    嘉央秋措也微微笑了笑。

    那姑娘又略帶羨慕地說道：“真羨慕你，你會用刀。”

    嘉央秋措卻苦笑著道：“刀不會給人帶來歡樂，而最平凡的生活纔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

    姑娘眨著眼睛打量著嘉央秋措，她似乎沒有聽懂，她也當然不會明白嘉央秋措的話。

    因為，只有真正經歷過痛苦的人才會這樣淡然地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嘉央秋措卻忽然問道：“你們的烏龜如果帶到鎮子上賣可以賣上多少錢？”

    姑娘想了想，道：“最起碼也可以換二兩銀子呢。”

    她臉上的笑容更加幸福燦爛，似乎在想著換了銀子後給自己買些什麼。

    嘉央秋措卻道：“那這隻烏龜可不可賣給我呢？”

    姑娘略帶疑惑地笑了笑，道：“看你的打扮我真想不出你要它來做什麼。”

    嘉央秋措微笑著道：“我想用它來洗一些自己的罪孽。”

    姑娘更疑惑：“烏龜可以洗清罪孽麼？可是我看你也不像是壞人呀。”

    嘉央秋措卻淡淡道：“有些事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姑娘已看出嘉央秋措不願多說，於是也不再多問，只是微笑著道：“那你可是要給我二兩銀子的。”

    嘉央秋措點著頭道：“當然，你們也很辛苦。”

    說著話，他已伸手到懷中取銀子，當他的手指觸及那空癟的錢袋時才發現自己竟連二兩銀子都湊不出來。

    姑娘忽然笑著道：“好啦，你有多少就給多少吧。”

    嘉央秋措有些尷尬地道“可是，還差很多…”

    姑娘卻道：“沒關係，因為我突然想到你要幹什麼。”

    嘉央秋措忍不住問道：“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姑娘眼波流轉道：“嗯，你一定是要去放生吧。”

    嘉央秋措道：“你怎麼會…”

    姑娘笑著道：“我剛剛倒真給矇住了，其實像你這樣帶著刀的人我從前就見過，他們來也會做和你一樣的事。”

    嘉央秋措道：“血見得多了，總會想用這江水來洗一洗的。”

    姑娘卻道：“所以我知道你是去放生的，也就不問你要那麼多錢了，因為你也一定是個善良的人。”

    嘉央秋措嘆了口氣道：“可是我的刀已沾了太多的血。”

    姑娘卻道：“只要你將刀放下，那血總有一天會清洗乾淨的。”

    嘉央秋措終於也微笑著道：“我會放下的。”

    ……

    漁船緩緩地朝著前邊鎮子的方向駛去，烏龜又沉入了江底，獲得了新生。

    江畔只剩下嘉央秋措一個人，而那悲愴而幽怨的洞簫聲卻又一次響起！

    只是，這洞簫聲再次響起時，嘉央秋措已再也不會有那種萬蟻噬心的感覺，他的心似乎已得到了淨化。

    他已不會被逼著拔刀，也不會被逼著殺戮，可是他卻又一次握緊了刀，只因這一次是他非拔刀不可，這一次也將是他最後一次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