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陌轉過頭看著他們，臉上有種難以理解的悲傷，‘我想要的是彼此的尊重，是發自內心的分享，是一同擁有的秘密，是永難忘懷的經歷……不是施捨，不是偏袒，不是容忍，不是道歉……’她話說到一半，已經是哭得稀哩嘩啦，不成語調。但雪音和英帕修顯然被她說的話深深刺激，他們彼此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身上看出自己的震驚。說不定，錯的真的是我們？他們腦中既想抗拒又想順從這樣的想法。思索莫陌這些真心話的同時，他們內心也不斷掙扎著。

    ‘你們怎麼啦？’磊伊得關心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吵架了嗎？’他騎著馬接近，看到每個人的表情後，連猜都不用猜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莫陌急忙用袖子擦掉眼淚。磊伊得和英帕修同時遞出手帕給她。‘謝謝，我都忘了我有。’她從自己口袋掏出一條舊手帕，‘我……我先到前面看看。’她雙腳輕挾馬腹，獨白開始小跑步往前走。她自己可能沒有發覺，這一個月來她的騎術進步不少。

    對於莫陌逃開似的舉動，磊伊得倒是有些意外。‘好啦，你們兩個，誰要告訴我發生什麼事？英帕修，你說好了，你平常話太少，要多練習一下。’磊伊得開玩笑地說。

    英帕修點點頭，簡短俐落地說完前因後果。

    ‘恭喜你們。’磊伊得聽完後所說的第一句話讓兩位侯爵都皺起了眉頭。‘你們不明白嗎？’他看他們一臉困惑，搔了搔自己後腦說，‘嗯，這麼說好了，為什麼那麼多同學都沒有告訴她，偏偏她只對你們生氣，而不是對所有人生氣？’他看他們表情好像慢慢明白了的樣子，想了一想，決定舉自己的例子說明。‘你們知道我第一次對歐汶生氣時他有多高興嗎？他興奮地召喚了一堆奇獸，叫來貝芙阿姨，立刻熱鬧的舉辦了一場宴會，狂歡到隔夜，把當時的我氣得關在房間裡三天沒出來。他之後看到我的第一個動作是擁抱，然後說：“我們人類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所愛之人對自己犯的過錯。你知道嗎，就像父親對兒子一樣，我也好愛你。”’他微笑回憶著當時的事，然後搖搖頭說，‘那時的我和你們一樣不懂。’他們聽到這裏，已經完全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她只是太在意你們了。’磊伊得最後說。

    進入秋季後，幻獸花園大部份的地方好像都裹上了一層橘紅色的粉末，走在道路上，鋪成薄地毯般的落葉讓路面有了另一種新的色彩，兀自綻放的各色小花朵點綴著這片秋意；以綠色自傲的草地，也不得不褪下鮮綠的外衣，保留著力氣，對抗不久之後即將來臨的寒冬。

    莫陌抬頭看著天空，今天籠罩大地的是一片無止盡地灰茫。也許天空正在為冬天作準備，說不定這些雲裡面裝了滿滿的白雪，等著時間一到，天氣夠冷了，它們就會快樂的灑落到這世界，為大地換上純潔的白衣。她想像著這個畫面，幾乎可以感覺到冰冷的雪花掉在鼻尖上。然後她嘆了口氣。

    ‘莫陌。’磊伊得他們三個人從後面趕了上來。

    莫陌想到自己剛纔無緣無故發那麼大的脾氣，這時候後悔的要命，她根本不敢看向兩位侯爵。

    他們卻誤以為她還在生氣。‘雖然你說不要道歉，’雪音轉頭看了英帕修一眼，後者點了點頭，‘但是我們覺得還是應該向你說。對不起，我們不該忽略了你。’

    ‘希望你別放在心上，莫陌。’英帕修接著說。

    ‘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纔對，’莫陌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我不應該對你們發脾氣的，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她掩面哭泣，雪音拉著她的手安慰著她。

    聖沃爾在稍後從雲層裡探出頭來，幫他們將前方的路照成一片金色，沐浴在仍嫌溫暖的陽光下，幾個朋友也很快就和好如初。

    ‘我借你的那本克拉拉散文集你是不是看完了？’雪音問。兩個女孩騎在前面，愈接近目的地，路面也變得愈來愈崎嶇，原本隨處可見的深綠樹林，現在全落在他們身後。

    ‘你怎麼知道？我還在想回宿舍後要記得還你。’莫陌俯身向前拍了拍獨白的臉頰，馬兒似乎因為地下愈來愈多的碎石頭而有些焦躁。

    ‘因為你剛纔生氣時講得話跟平常不太一樣。嗯，怎麼說呢？太文學了。’

    ‘我剛纔大概是被叫做克拉拉的幻獸附身了吧。’

    ‘我也想要這種幻獸！’兩個女孩大聲笑鬧著，直直走進一條岔路里。

    ‘我們要不要告訴她們那條路是錯的？會繞上一大圈。’磊伊得看著路標苦笑著對英帕修說。

    ‘如果我們不希望天黑都到不了的話，我想最好還是跟她們說一下。’

    亞特魯．艾佛特是個知名的喚獸師，他的名聲有一大半來自於他擁有火舞者顛伽迦這個事實，剩下的則是對於他精神狀態有些瘋狂的傳言。

    他居住的地方也相當有名，不過那並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是因為這裏有幻獸花園裏唯一一座火山——顛伽迦火山。當然，在亞特魯．艾佛特搬來之前，它並不叫這個名字。

    顛伽迦火山並不是個原本就存在的火山，它是建造幻獸花園的工匠、魔法師、喚獸師們，花了數百年時間將一座小山丘改造完成的作品，也就是一座人工火山。但除了火山爆發之外，該有的它一樣不缺，所以在雷克大陸上非常有名。

    ‘這裏看起來好荒涼。’莫陌看著碎石子路延伸到火山下，整條路和火山周圍幾乎是草木不生，只有一些芒草和顏色灰綠的灌木稀疏散佈著。

    他們仰望著火山，好幾個噴氣孔正噴出大量熱氣，形成瀰漫的白色霧氣，再往上看，火山口不斷冒出的灰色煙霧被風吹向北方，最後溶入天空的灰色雲層裡。

    ‘我們到了。前面有一棟屋子，應該就是亞特魯叔叔的家吧。’雪音喝斥一聲，催促座騎往前奔去。

    莫陌放眼望去，整片不毛之地就只有那麼一棟灰黑的木造屋子，孤零零地座落在山腳下一堆亂石中。她想不通怎麼會有人想住在這種地方，這裏看起來一點生機也沒有，而且空氣裡有股刺鼻的硫磺味，不時還會有熱風迎面吹來。

    ‘亞特魯叔叔。’雪音敲著被硫氣薰黑的木門，連續叫了好幾聲都沒人應門。

    ‘他不在家嗎？’英帕修問，走到旁邊的窗戶想往裏面看，卻發現玻璃也同樣被薰得漆黑，根本看不到室內。

    ‘我有事先寄信告知他我們要來拜訪，’雪音延著環繞屋子的木製走廊往屋後走去，‘他不會忘了吧？’她有些惱怒地說。其他人跟在她後面走，一邊打量著這棟屋子。這棟屋子有個奇怪的地方，就是它的四面都設定了很多窗戶，像是黑色的昆蟲複眼一樣盯著屋外。

    ‘昨天你們有去找封印神獸的秘密房間嗎？’莫陌想起每次指導者日他們都必須做的事，昨天才出院的她，順口問了一下。

    ‘英帕修和我有去圖書館繼續調查。雪音則是說她有作業沒做完，所以自己先回宿舍。’磊伊得邊走邊用手指滑過窗戶，收回來一看，指頭都變黑了。‘不過我們還是一無所獲，就和前兩週一樣。照我們手中已有的線索來看，如果傳說中的秘密房間真的存在，應該絕對是在王宮東殿的圖書館裏，搞不懂為什麼找不到。’想到對院長的承諾，他煩惱地說。

    ‘可是我們已經把圖書館都找遍了，還是什麼都沒有。會不會……傳說是假的？’莫陌說完自己先搖了搖頭，她心裏絕對不希望傳說是假的，因為如果傳說屬實，他們就有機會見到神獸，那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呀。

    ‘就算傳說是假的，我們也要找出證據證明，不然以斯拉院長一定不會放過我的。’磊伊得現在很後悔當初怎麼會輕易答應院長的條件，好歹也應該先跟他討價還價再說。

    他們繞了屋子一圈回到正門前，仍然沒有亞特魯．艾佛特的影子。雪音看起來非常不高興，‘可惡的亞特魯叔叔，我都已經先通知他了，竟然還不待在家裏。’她氣沖沖的走到座騎旁邊，舉起手大聲說，‘我現在倒數五秒，如果他還不出現，我們就離開。五、四、三、二、一！好，很好，我們回宿舍吧。真是浪費時間。’她跨上馬，嘴裏咕噥著說，‘下次就算他來宿舍接我，我也絕對不來了。’

    她看其他人也上了馬，正想狠狠抽一下馬鞭狂飆出氣時，山坡上突然有人大聲對著他們叫喊。

    ‘喂！等一下！’一個高大的男人，頂著一頭金色亂髮，從山坡慌張的跑下來。

    ‘雪音，那是你叔叔！’莫陌驚訝地說。大家全都轉頭看著亞特魯．艾佛特，他氣喘吁吁地繞到大家面前，滿頭大汗，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你們……怎麼……要走了？不是……纔剛來？’他滿臉疑惑地看向雪音，沒發現每個人都用奇怪地目光盯著他身上的睡袍和只穿一隻拖鞋的雙腳。

    ‘你怎麼能這個樣子？’雪音頭痛地說。她現在非常想當作自己不認識前面這個人，騎著馬直接走掉，但很可惜大家都已經認出他來。

    ‘我？喔！你說這個，抱歉抱歉，’亞特魯看了看自己沾了不少灰塵的睡袍，‘我早上趕著去幫你們佈置座位，連衣服都忘了換，你看我有多糊塗。’他看大家仍盯著他的腳看，於是跟著低下頭，然後像是才發覺似的說，‘一定是剛纔跑下來時掉了。話說回來，你們要去哪？我的意思是……你們不就是來找我的？我沒說錯吧？’

    ‘我們以為你不在家。’莫陌怕雪音開口罵他，所以搶先說。

    ‘我期待你們來很久了，怎麼會不在家，你們想太多了。來，先進屋子裏喝杯水休息一下。’亞特魯和他們握手寒喧，然後走到屋前開啟門，睡袍袖子沾到不少門上黑垢。

    ‘你剛剛明明就不在家！而且還穿成這個樣子見客人，實在太沒禮貌了。’雪音下了馬，不停地數落她叔叔，讓人都快搞不懂誰纔是長輩。

    ‘親愛的侄女，你對叔叔真是太嚴格了，’亞特魯請他們在沙發坐下，給他們每個人倒了杯水。屋內的陳設並沒什麼特殊的地方，和學生的宿舍差不多，舒適整齊，比較大的不同是桌上牆上擺掛了許多幅描繪奇獸的畫像。‘你要知道，這裏不是艾佛特家中，而且我是個喚獸師，我可以自由過我想過的生活，至少在某些地方，我不必再為貴族的面子整天擔心服飾和禮儀。我最疼愛的侄女，離開了那個一板一眼的家之後，難道你不想過得輕鬆自在一點嗎？’亞特魯的話讓雪音沉默了下來，陷入思考中。

    ‘我很高興你們今天來拜訪我，雖然我總覺得離我提出邀請的那天好像已經過了很久，不過一定是你們太忙了。想當初剛進學院時，一切都是那麼新奇，當然沒心思注意別的事。你說對不對，伯雅先生。’

    磊伊得聽亞特魯話裡的內容就知道他在調侃雪音不早點來拜訪，因此只是笑一笑沒說什麼。

    ‘對……對呀，我們連假日都很忙的。’雪音雖然這麼說，臉卻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亞特魯看到侄女發窘似乎顯得很滿意，摸摸她的頭，然後向眾人說聲抱歉，請眾人稍等，走進了自己房間。也許這是他對雪音的小小懲罰吧，也或許是另一種親膩的表現，莫陌看著他們的互動心裏這麼想著。雪音則是摸著自己的頭，發著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