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家秘辛
阿塵永遠記得六百年前那個隆冬。
天地間飄著鵝毛大雪,灰濛濛不見日光,頗有日月顛倒之感。
她牽著那個人溫暖的手,站在雲頭往下看。光禿禿的山頭,覆了雪,灰白交錯,在那漫天瓢雪的日頭裏顯得格外的荒涼。
走了一路卻不見二人身上瓢落一片雪花,阿塵以為那一定是位仙人,仰了仰頭,只以為是那光線昏暗纔沒能看清他的面容,但那道白衣纖纖的身影卻刻進了阿塵腦海。
二人落在山腰的小路上,阿塵的肩頭落了一片雪,迅速化開。
冰涼的雪水溼了她單薄的衣襟,微末的涼意卻叫阿塵心頭一駭,一雙眼眸緊緊盯著空無一人的山路。不知怎的忽然退了半步,一下摔在地上,細嫩的手掌竟就這般從他寬闊的掌心滑出。
漫天的風雪驟然襲來,好似吃驚一般,阿塵睜大了眼睛,幼小的身軀微微顫慄。
不單是阿塵就連那白衣仙人似乎也未曾料想到這一幕,伸出的手忽的僵在了半空。
那指骨分明的手終究是變了方向,向着阿塵額頭去了。
而瞧見這一幕的阿塵卻像是受了驚嚇一般,一雙眼眸滿是驚恐,連連後退,在那蒼白的雪地中留下兩道掙扎的痕跡。
但她最終還是沒能避開他伸出的指尖,僅僅那麼一下,腦海中瞬間遠去,好似絕望一般,睜大雙眼愣在了原地,許久許久都不曾動彈。
待她回神,身旁早已空無一人。蒼茫的天地間似乎只剩她在這冰天雪地裏呆坐著。她抱緊自己,小小的她卻莫名知道,沒有人回來救她。
沒過多久,阿塵便凍得嘴唇僵紫,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溫度,手腳沒了知覺,蜷縮著倒了下去,白色的襯衣幾乎和那嗷嗷白雪融爲了一體。
一股強烈的睏意襲來,沉重的眼皮很快打起了架,她緊咬下唇,俞發用力直到嘴角沁出血絲,卻是執意不肯睡去。
她想不明白,那個白衣仙人,為何要將她丟在這裏。
關於幼時最初的記憶也只道這裏。至於她究竟是誰,從何而來卻是一概不知,唯一記得的便是她的名字。
阿塵,塵埃的塵。
六百年前,她還只是個孩子。倒在那一片冰天雪地裏,雪水浸了她半個身子。
冷,格外的冷,刺骨鑽心的冷。雙唇凍得哆嗦,傷口的血凝成了紫色的細小血塊。寒風裹著雪花,落在她結了冰霜的眼睫上,宛若細刀一寸寸割開肌膚。
她終於敗給了那股睡意,漸漸闔上眼去。迷濛間,似乎聽見了誰的聲音。
“好香!”
“我饞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吃了她!”
不要,不要吃她。
“吃了她!”
“吃了她!”
那聲音越來越多。可阿塵困極了,始終沒能睜開眼睛,耳邊的身音也越來越遠,很快周遭一片靜謐,什麼都聽不到了。
雪下了幾日,地上覆了厚厚的一層層白毯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漸漸走近,停在邊上。
阿塵費力睜開眼睛,落眼處卻是一抹鮮紅,宛如火焰灼了蒼白的天地。
只一眼,阿塵便徹底昏睡過去。
玖歡十分不正經的搖了頭,可憐他身為一山之主,大冷天還得出來收拾替別人爛攤子。
雪將她的身子覆了大半,只露出三兩青絲還有眼鼻之下那一片凍得青紫的肌膚,再晚上片刻,這丫頭便是徹底沒救了。
畢竟誰能想到,這白雪之下,還藏了個幼小的身軀。
他這蕪山之主當得實在不易,總被捲進這亂糟糟的事情裡來,不得安生。
妖怪他是趕走了,可她,他卻是不大願意救的。
但人都在這了,又不能不救。
不過阿塵這丫頭,卻是沒見他那點恩情放在心上。
玖歡就不喜歡這鬼靈的丫頭了,偶爾見著也總繞了道走。
這不,乍暖開春之際,下山巡視一番還就遇上了。
阿塵打山下回來,還真沒想到會遇上這個一貫慵懶,總眯著雙笑眼的山雞大王。
初春的天,可是還涼著呢,這人懶貫了的人,還能一下改了性子不成。
“大王好。”
玖歡微頓,那眼睛彎得深了些。
阿塵拿眼神睨他,明明是隻山雞,卻長了雙狐狸眼,一副狐狸精的相貌。
她絲毫不客氣,暗藏了玄機的話語說得越發順口了些。
“近日開春,山下冬眠的雞終於打了鳴!”
玖歡怎會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好歹當了幾千年的山大王,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等小事全然不必計較。
玖歡默默壓下心中的怒氣,話說得笑眯眯的,卻多了些咬牙切齒。
“小阿塵,雞是不用冬眠的。”
阿塵心裏終於順溜了一些,仍不打算放過他,彎了嘴角,黑漆漆的眼珠裡藏著些狡黠。
“那你為何這般怕冷?”
可惜,薑還是老的辣,他不答反問,一句話,卻戳到了阿塵心口上。
“小阿塵,山下人心險惡,難道清韻沒教過你?”
阿塵眼中的光亮細細碎開,明明滅滅。
“若不是你懶得慣了,我哪還能被山裏的妖怪欺負而後偷偷跑下山去。”
阿塵先是蠻不講理,將罪因都怪了玖歡頭上。對於玖歡的話,卻是避而不答。
玖歡又笑,這笑阿塵看了幾百年,也分不出真假來,偶爾還能叫人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阿塵不喜歡那笑容,越發體會到清韻的好。
哪怕他總冷著一張臉,也總比整日笑嘻嘻的玖歡來得好。至少不用她費了心思的猜他在想著什麼。
就是不喜歡她,也能真真切切的表現出來。不像這隻山雞,什麼都藏得嚴實,都找不著縫隙往裏頭鑽。
玖歡不答話,阿塵倒也沒再鬧,輕哼一句閃身回了山頂小屋。
玖歡倒是在原地站了片刻,他活了幾千年,才活出這麼點人氣,染了喜怒哀樂。但這丫頭,不過六百年的道行,卻活得像個凡人,喜怒哀樂,半點不少。
都說他叫人看不透,但這清韻也不曾好到哪裏去,分明留了人在身邊,五百年,就是石頭的心,也該對她有了些感情。
可他,卻始終不聞不問,才叫那丫頭獨自一人,活成了這般模樣。
玖歡挪了腳往回走。
到底真是不聞不問,還是換了法子磨礪,玖歡還真說不明白。
可他還是覺得,後者的可能多了一些。
身為半仙之軀總要受人覬覦,若無半點自保之力,只一昧單純的心思,怕是活不長久。
可若真是如此,又覺得他太過殘忍了些。
罷了,玖歡搖了搖頭,再次挑了唇來,還是笑眯眯一張臉往洞穴裡去。
他又何嘗不是殘忍,刻意放著不管。
這山中,清韻最為厲害,就是整日招惹她的那些妖怪都不敢靠近山頂。唯有阿塵,才能進出自如,可惜,也僅限於此。
山頂那座小屋修得精心雅緻,沒有雕花飛簷、金白玉石,甚至十分的簡單,可阿塵見了卻總賞心悅目,並且覺著,只有這樣的屋子,才能配得上清韻那一身清冷的氣質。
清韻不比她耐不住孤寂,總窩在屋中,或打坐,或看書,或作畫,便是一人,也從不覺得寂寞。
阿塵從不敢吵他,怕被他趕下山去,怕從此無人庇護。
雖然,清韻對她,實在算不得庇護,唯有在她逃回山裏時,纔會出手殺了那些要吃她的妖怪。
可清韻喜靜,靠近山頂的妖,向來是有去無回的。
阿塵絲毫不會懷疑,便是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在山下遇了險,丟了性命,也絕不會出手相救。
這便是清韻,即便如此,比起玖歡,阿塵還是喜歡他多些。
於她而言,清韻能容得下她,便已是護佑。只因清韻十分強大,方圓百里,沒有妖怪敢惹了清韻。
幾百年來,便只是狐假虎威,也叫她安生不少。
可現如今,清韻卻是不見了,消失得無聲無息。
阿塵站在屋前,漸漸發起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