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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玉璧血戰 二十一

    美酒呈上,柳敏想都不想,一飲而盡。

    高歡平靜地望著柳敏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瞳光中湛起一絲別有意味的神采,但僅僅一閃而逝,依舊古井無波地說道:

    “閣下好氣魄。”

    柳敏灑然一笑,道:“將軍好胸襟。”

    方纔驚心一瞬險些要了此人的性命,而他徘徊於生死之間猶色不改,氣不虛,令高歡生起愛才之心。殊不知柳敏乃是喬裝而來,本來面目被膏脂所覆,又怎能變色,至於背上早已冷汗沁沁,只是有披裘所掩,不易發覺罷了。

    現在一杯熱酒下肚,寒意頓消,柳敏心頭簡直樂開了花,哪有心思再管其他。

    高歡似笑非笑說道:“想必這篇短檄是出自閣下之筆吧,簡直筆若神鋒,刀刀瀝血,本相看的不勝歡喜。”

    在他看來,這就是檄文,聲討他高歡的短檄。

    柳敏輕輕笑了一聲,回道:“將軍廖贊,筆墨不過人意之述罷了,此信雖出自在下之手,但字字皆昭我主之心,句句皆為我主肺腑之言。”

    高歡豁然大笑,意有所指道:“此言差矣,若不知其人,豈能知其心。閣下久侍韋孝寬,知其心倒也說得過去,但我等素未謀面,竟也被閣下筆鋒剜心剖腸,似乎有失公允吧,閣下以為呢?”

    柳敏微笑不語。

    高歡舉目稍作回憶,又笑道:“哦,還有,‘歡歡欲啖河中鯉,十萬軍夫作伙伕’,也是出自閣下之口吧。”

    柳敏稍微猶豫了一下,坦然道:“是非向來是給局外人看的,而局中人,唯勝敗可言。”

    高歡撫掌發笑,頷首讚道:“說得好!回去告訴韋孝寬,玉璧城必破,宇文泰必亡,但本相永遠會為他敞開轅門,帳中永遠會為他留一席將位!”

    柳敏暗歎一口氣,躬身禮道:“在下記住了,除此信箋外,在下另有一事相告。”

    高歡微微一笑,袖籠輕舉,“講。”

    柳敏像是不忍,又像是感慨地說道:“先前一戰,貴方折兵數千,積屍如山,韋將軍不願他們曝屍山野,故而將之一一收斂,貴部只需派出車轅即可將遺骸運回,我軍絕不阻攔。”

    高歡臉上神色微微一變,沒有立刻作答,向諸將環視而去。各將面上大多神態如故,鮮有異色,唯彭樂與段韶滿面肅殺之氣,尤以後者為重,一張臉上已結滿陰凝,恨不得生吞了柳敏。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無推脫之餘地,不禁氣樂了,暗道:“好一個韋孝寬,得了便宜還賣乖,陰謀陽謀毒謀全都使上了...”

    望著柳敏淡然一笑,高歡若無其事地說道:“本相謝過了,稍後我軍自會派遣軍士前往收斂。若無其他事,你可以離開了。”

    說完,便趕緊下了逐客令。

    二人遂轉身離去。

    這時,高歡忽然說道:“慢著...”

    二人轉身,柳敏疑惑地看著他,問道:“將軍還有何事?”

    高歡面色一沉,神態中頓時顯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冷酷,一指平安,冷道:“你可以走,他不能走!”

    柳敏霍然冷麪寒霜,直直盯著高歡,片刻後,更加僵冷道:“高將軍,不合規矩吧。”

    高歡嗤之以鼻,漫吟道:“規矩?在這營中,本相說的話就是規矩。何況,若真講規矩,此人以下犯上,目無尊卑,本相拿他,有何不妥?”

    柳敏正要爭辯,平安率先出聲。

    只見他哧哧一笑,搖了搖頭,上前幾步,說道:“這年頭,真是世風日下,偌大個人了,打不過別人還厚著臉皮叫老的強出頭,面子我可以給,但也要接得住才行。”

    聞聲,彭樂獰髯張目,暴叫道:“臭小子,你說誰!”

    平安全無懼色,望著彭樂一呲牙,微微抬頜,道:“你!”

    柳敏目中精光閃爍,心中連呼,聰明!

    高歡心中氣得直跳腳,這個蠢貨,怎麼腦子全用在小財小利

    上了,被人撩撥幾句就炸毛,好好地一鍋新湯又讓他丟進一塊臭狗屎!

    冷冷一笑,打斷道:“年輕人,你是說本相恃強凌弱,勝之不武?”

    平安目不斜視,淡淡說道:“難道不是麼?沙場交戰,百死無怨,但此刻我二人不過信使罷了,長身在此,縱然三頭六臂,又豈能力敵萬衆。將軍若是懼怕我等,只需一聲令下,我等必身首異處,何必再羅織什麼以下犯上的罪名,徒增笑耳。”

    高歡大笑道:“要殺你這無名小卒,何需千軍,但若就這麼殺了你,別人會說我太沒風度了,連一個小小的信使都容不下。好,本相就給你一個機會,校場比武,若你贏了,就饒恕你輕慢之罪,若你輸...”

    平安一拂衣衫,搶聲道:“若我輸,不用將軍動手,在下自斬軍前。”

    “好,挑燈!”

    高歡大袖一揮,定下這頗為“兒戲”的賭約。

    夜幕降臨,旌旗被晚風拂起,校場上塵土飛揚旋轉,數十架火盆並圍,照亮這片冷硬,肅殺的場地。

    數百乃至成千的軍士聞風而至,由外而內,持槍立矛佈於四下,一雙雙漠然的瞳孔散發出凌厲的寒光,齊齊落在場中那道修長的身形上,每一個心跳都很輕,每一個呼吸都很弱,可匯在一起,好似變作一頭碩大無朋的恐獸,雄踞於此,猙獰著俯視著那微渺的獵物。

    陣前挑戰並不稀奇,但挑到別人軍中去的當屬亙古奇聞,更別說挑戰者還是區區一名信使,但凡有點名頭的將軍無不齊聚在前,注目其中。

    平安抱劍闔目,雙唇微抿,青色長衫在夜風中飄拂,似要隨風而行,一種脫塵之韻油然。

    忽的,雙目睜晴,兩顆黑玉陡亮,那雙斜飛入鬢的劍眉輕皺,傲然之氣在無形中散發開來。

    一條黑影從遠處走來,只見他全身黑衣,抄扎得又緊又暗,就連頭上都用一塊黑巾繃纏,似乎要融入黑夜,只露出兩條極為兇厲的狹目,圍觀軍士們自發敞開一條狹路,把他送至場中。

    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步子也很快,就像飄來似的,明明只走了幾步,卻突然出現在眼前,他的氣息更加古怪,周遭散發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甜之氣。

    這人緩緩走來,停在平安身前一丈處,陰冷地目光四下搜視起來,說道:“就是你?”

    平安劍眉軒峙,不解此人為何會有這樣的動作,認真打量了幾眼,淡道:“是我,不敢高問閣下姓名。”

    那人停下怪異地舉動,硬邦邦地回道:“逄譙,來要你命的。”

    說罷,一柄薄刀從袖管滑落掌心。

    平安一聲冷笑,“那就要看你刀快刀慢了。”

    逄譙兇目倏閃,驟然間,飛身欺上,薄刀勝雪,如掃似掠,

    平安身形驀閃,“錚”一聲,龍吟響徹,勁風迴繞,厲目中寒光疾馳,狂飆回捲。

    不出則以,一出便是全力!

    逄譙揮刀如雨似浪,鋒刃擊空遂轉,不留半分間隙,織作漫天羅網,每招每式皆為本能,再持以薄如蟬翼的寒刃,更增其色,近乎無懈可擊。

    平安毫不遜色,劍如流星,劍光炫閃,摒棄了繁複的招式,只以點,刺二式應對,腳下“登雲”流轉,身形如貼地遊鴻,在刀網中任意穿織,竟不傷分毫。

    一時間,二人鬥了個旗鼓相當。

    外人只見場中魅影忽分忽合,或追或逐,金鐵交擊迸發的火花璨若金菊,耳畔刀劍錚鳴聲密如驟雨,勁氣所絞處塵煙崩揚,不時有凌厲的氣勁激散開來。

    偶有盆翻火打,登時火光涌激,灼焰波連,就連三丈開外觀戰的兵卒們亦頻頻被氣勁所傷,慘嚎一聲倒飛而去,衝倒數位袍澤,再看所中部位,不是一道猙獰的刀痕,就是一口飆紅的血洞,分外滲人。

    可他們把被誤傷者抬走救治後,又紛紛站定原位,沒有一人因膽怯離開,原來,他們是在督戰,並非只因好奇而觀戰。

    連上七八個兵卒後,段韶軒眉一皺,揮手道:“不必緊張,都退後些。”

    一聲令下,踏步聲雷動,所有兵士都退至五丈開外才收停腳步,就連諸多將軍都忍不住跟著退開,本就寬敞的空地更顯空闊,只餘段韶,彭樂,暴顯,段榮等十幾位武藝精湛的大將,還有激戰正酣的兩人。

    祖珽,和安,王峻,楊愔等一干文士則在遠邊陪高歡觀戰,當然,還有李業興。

    高歡高臥上座,一邊飲茶,一邊興致勃勃地看著場中激鬥。

    他並非不通武藝,相反,他的身手還相當不錯,若宇文泰敢與之赤身相搏,勝敗猶未可知。只不過那兩人的造詣實在超出自己所認知的範疇,故而也就看一樂呵。

    稍視片刻,高歡揉揉眼睛,把視線投向李業興,笑問道:“刀來劍往,看得眼睛都花了,你以為如何?”

    身邊這些人筆桿子耍的好,心眼藏得深,嘴皮子跑的溜,唯獨對刀槍棍棒一竅不通,但李業興不同,他是謀士,是道士,更是一位練氣的術士!沒有人可以忽視一位深藏不露的術士。

    李業興神情肅穆,猶豫片刻,淡道:“棋逢對手,勝負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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