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玉璧血站 七
若說平安一眾是韋孝寬的特殊助力,那李業興就是高歡的特殊助力。
營帳中,李業興出神地望著卜子,喟然無聲。
揮軍建功,本該是令人血脈噴張的興事,可他卻怎麼都提不起勁來,反而無比壓抑,因為他已連卜三卦,卦卦呈兇,再卜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就算偶得吉相,也不過自欺欺人。
成大事者,無不是徐徐圖之,萬不可一蹴而就,用兵亦是如此。雖說用兵即是用險,但險尚有可控與不可控之分,傾國出兵,若不能一戰定乾坤,那就是兵敗如山倒。
人們只看到長平一戰白起克定趙國,卻往往忽略了曹孟德赤壁慘敗,成就周郎之名,夷陵烈火焚營,陸遜威震天下。
在他看來,如今的高歡,正在一步步邁入未知的深淵,是福是禍,全看對方如何行事。
勝,則高歡蛟龍出海,一統天下指日可待;敗,朝廷元氣大傷,宇文泰自此一飛沖天。
夜風吹起,營帳鼓盪,絲絲寒涼從風縫中鑽進,李業興打個寒噤,縮了縮襟袍,視線偏轉,案上的茶盞已經沒了溫度,端起來呷上一口,茶湯下喉後,雙唇微閉,茶氣從懸膽中緩緩撥出。
眉頭捲起,醒神茶的醇香已隨溫度一同消逝,回味中滿是苦澀,留存良久的苦澀。
輕嘆一聲,拾過硯臺上的筆桿,闔起眼蓋,筆桿陡亮,絲絲流彩從指尖繞上,很快,筆端淬亮一團的淡金色的火光,火光熒熒閃爍,火焰中的毫毛卻絲毫未損,彷彿這異火渾然而生,不需要任何柴薪,可那灼熱的溫度,分明彰顯出了它的熾烈。
李業興執筆揮灑,炫異的火焰便蓬散開來,化作無數個流星似的光點,飛落茶盞中,
涼透了的茶水剎那間衝沸,滾起一圈圈熱泡,氳起陣陣香霧,帳中立刻飄香四溢。
端起茶盞再呷一口,味對了,齒頰留香,李業興放下雜念,靜靜品茶。
這時,帳外傳來一聲輕語,“先生,您睡下了嗎?”
“沒有,何事?”
李業興淡淡說道。
傳話人沒有進帳,依然輕聲細語道:“丞相有命,若是先生睡下就不必驚擾了,若是先生尚未安歇,請到帥帳一敘。”
李業興緩緩睜眼,“知道了,老道立刻就去。”
他知道高歡要找他做什麼,甚至大約能猜到彼此的對話內容,更加清楚,與高歡秉燭夜談的本該另有其人,可是那人並不贊成這次西征,高歡只能退而求次,雖然自己打心眼裏也並不贊成,但是現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再不情願,這顆定心丸也必須給他喂下。
於公,這關乎十數萬將士的性命;於私,高歡待他們不薄。
秋寒撲朔,帥帳中生起火盆溫暖如春,高歡裹著厚厚的風裘,坐在火盆前,一邊烤火,一邊傾聽帳外撲朔的風聲。
“常言道,秋高氣爽,可今年的秋老虎來勢如此兇猛,凜冬一定會提前到來,而且一定會格外寒冷...”
高歡心道,“看來此戰必須要速戰速決。”
湊近些火盆,不知為何念頭突轉,忽然想到是不是因為自己老了,身子骨不比當年,所以才耐不住秋涼?
伸手撫向自己鬢髮,兩指甲蓋一挫,一根髮絲落入指縫,高歡端詳著這根黑白參半的鬢髮,心情陡沉,嗟嘆一聲,“原來真的是老了...”
老則老矣,可那又怎樣,是人都會變老,至少在閉眼前,還要把未盡之事做完。
隨手把髮絲丟進火盆,再湊近些取暖,望著溫暖的火光,雙眼漸漸迷離。
這些年南征北戰,從默默無聞一步步爬到今日的顯赫之尊,別人一定認為他是幸福的,可事實恰恰相反,高歡覺得自己就像一頭駑馬,一生都在勞碌,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尤其在大魏分崩離析後,更甚。
宇文泰,那張令人討厭的黑臉,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一直盤桓在腦海;同時,他又是令人稱道的,膽大心細,強毅果敢,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尤其是他身邊同樣圍繞著一群極其出色的文武,可謂難纏到了極點。
更令人難以釋懷的是,宇文泰實在太年輕了,尚未不惑,比起自己這副逐漸衰老的殘軀,有太多富足的精力,他必須在宇文泰尚未龍騰之際扼殺之,否則一統天下只不過一紙空談。
可是,那談何容易...
關中之地就是一塊柴米不進,水火不侵的龜殼,除非宇文泰腦子發熱,自己跑出來送死,只要他固守各險關危隘,自己除強攻外,別無他法。
想到這裏,高歡不禁涌上一陣疲乏。
“這個時候,要是昭君在身邊就好,她一定會泡上一壺熱茶,然後用那雙暖人的手給自己捏捏肩,捶捶背,守在榻前伴自己入眠。”高歡痴痴地想到。
可是,如此簡單的訴求竟也成了奢望。
“沙苑戰敗,阿那瑰那個狗雜種趁火打劫,強逼自己娶他的女兒,否則就要進犯邊界,迫不得已,自己只能應下。那蠕蠕公主那個臭婊,子竟蹬鼻子上臉,處處逼迫他最愛的女人,為大局計,昭君也一退再退,到現在甚至連見上一面都要偷偷摸摸,這是何等的恥辱!”
火光映在高歡通赤的臉上,紅的彷彿要滲出血來,
本為駑馬,卻從駑馬再次降格到了騾子,這恥辱是阿那瑰給他的,待平定北方後,自己一定要加倍奉還,為自己,更為心愛的女人大大出一口氣!
雙目血紅,面容逐漸猙獰,雙拳不知何時已緊緊攥握,指甲嵌入肉中,滲出絲絲硃紅,高歡咬牙搓齒,死死壓住喉嚨,咆哮道:“阿那瑰!你千萬要等我,千萬別死,我一定會親手宰了你!”
“丞相。”
帳外飄來一聲輕呼,把高歡從暴怒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匆忙收拾下心情,高歡輕聲道:“進來吧。”
李業興掀開帳幔,踱進帳中,來到高歡身前,微微彎腰行禮,不經意的一瞬,看到了他手指上的尚未擦去的血紅。
“坐下說話。”
高歡微笑,伸手抄過一張矮個胡凳,擺在自己身邊。
“多謝丞相。”
李業興彎腰坐下,從籠袖中抽出雙手,一同圍著火盆取暖。
“勞先生深夜冒風前來,還請勿怪。”
高歡笑著賠禮。
李業興往盆中添上一些火炭,臉上無悲無喜,淡淡說道:“職責所在,丞相客氣了。倒是丞相應該保住身體,大戰在即,若是丞相為一些瑣事分心,甚至自損金體,豈能叫將士安心作戰。”
高歡微微一愣,視線低垂,手指上血跡映入眼簾,同時伴來一陣刺痛。
方纔怒火衝頂,竟然無意間戳破了皮肉,高歡苦笑一聲,隨手在衣袍上拭去血跡,說道:“一時不忿,叫先生憂心了。”
話鋒一轉,問道:“說正事吧,此戰吉凶如何?”
蕭和尚酷愛佛學,高歡同樣喜歡研究易理,而且造詣不淺,但與身邊此人想必,就不值一提了。
李業興並非江湖術士,更非尋常僧道可比,乃是出身名門,一身本事非同小可,由司徒潘相樂引薦投入帳下,每逢要事必卜吉兇,準不準另說,至少有那強橫的異術在側,也能踏實不少。
李業興蠕了下雙唇,然後淡淡說道:“陰陽未分,混沌不明。”
高歡稍稍思忖,眉頭攢上,說道:“那就是戰事不順了。”
無論信與不信,這個卦象都對自己極為不利。
李業興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沉默了一下,說道:“卦象不過事發前的一種推斷,結果如何還是要看人,依老道看,勝負仍為五五之數,丞相大可不必為卜子而牽憂。說句粗鄙之語,相爭相鬥這麼多年,大家有幾斤幾兩都心知肚明。”
高歡頷首微笑,這話不錯,鬥了這麼多年,雖說自己屢屢吃下敗仗,卻不曾傷筋動骨,反觀宇文泰不然,打勝仗反倒越打越窮,邙山一敗更是快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一個字形容,“慘”!
聽著帳外撲撲風響,高歡問道:“依先生看,此戰我們該怎麼打?”
李業興說道:“對方深溝高壘,我方如等天階;對方以逸待勞;我方長途跋涉;對方兵稀糧足,我方兵多糧少;再加上天風突變,秋寒如此酷虐,凜冬必然更甚,綜合上述,我方一定要在攻城器械運至後速戰速決,至於未到時如何戰,當因勢而定,能攻則攻,不能攻,則不可強求。”
高歡欣然點頭,此言甚合他心。
速戰是一定要速戰的,十五萬大軍西征,每一天所耗費的錢糧都是天文數字,若戰事拖得太久,饒是河東再富足,他也會肉疼的的,另外攻城器械太過笨重,也太過精貴,無法隨大軍同至,只能從晉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伺候到這裏。安全運來之前,所有的工作都要是為它鋪墊好,器械一到,立即大舉破城。
“先生所言極是,數年前就是因為戰事拖延太久,以至功虧一簣。”
高歡喟然道。
李業興欲言又止,還是忍不住嘆道:“恕老道多嘴,陳元康乃不世之臣,丞相為何不帶他前來,須知他一人之智,便遠勝我等。”
高歡嗓子一噎,不知為何他突然提起陳元康,不過既然問了,也就直言吧。
嘆道:“長猷智謀不凡,我豈有不知,可是我也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