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玉璧血站 六
廂房中燈火柔和,照在阮玉清瑩的眸子上,愈顯明媚。
騙人都騙得如此理直氣壯,如此有理有據,儼然從江湖騙子昇華至資深神棍,阮玉粉腮的嫩肉忍不住痙攣,混身也在難以抑止的顫抖,驀然,前俯後仰地嬌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踉蹌道:“小敏啊,你實在太好玩了,比劉昭然還要逗人。”
平安見阮玉如此歡心,也禁不住發笑,大戰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蒙蘇綽不吝指點,柳敏已得幾分真傳,兩手一攤,佯裝無辜道:“這也是無奈之舉,城中就這麼點人手,若是連守城的信心都丟了,休說大展宏圖,恐怕不日之後就會城破人亡,我等亦一同隨他作了那冢中枯骨。再者說,師侄也並非妄自揣測,一字一句皆為肺腑之言,可昭日月。”
平安笑道:“這倒是不假,以韋將軍的精明,哪怕你滿口胡言,他也要強迫自己當真。玉璧之危已迫在眉睫,他需要一位智者給予他絕對的自信。而且不只韋將軍,我相信高歡也同樣如此,因為先前他已在玉璧栽過跟頭,若是被同一道坎絆倒兩次,定然威嚴掃地,此刻他所承受的壓力不會比我們小。”
柳敏驚愕地看向平安,這番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來他這位小師叔眼光頗為獨到,坦然道:“不錯,師叔所言極為精闢,勝敗之數,不光量己,還要度人。其實在我看來,杞人憂天的並非韋將軍。而是丞相本人,造成今日窘迫之勢也並非全因我朝地少民稀。”
平安眉峰輕蹙,問道:“此言何意?”
柳敏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猶豫,然後道:“師叔初至北國,可能有所不知。蘇大人深謀遠略,這府兵制也極為驚豔,但在我看來,卻執行的不夠徹底,或者說不夠果決。”
平安正襟肅容,“願聞其詳。”
柳敏接著緩緩說道:“我朝雖說民少,但百萬之戶總是有的,以府兵為制,再算邙山小敗一場,刨去老弱病殘,怎麼算也該有二十萬將士纔對。可實際上呢,關中之兵不足十萬,究其根本在於北地戰亂頻頻,人心喪亂,從地方豪強到平民百姓,都持觀望態度。
而丞相呢,因為舊臣之功,遲遲不敢輕易提拔漢家子弟,從而導致兩族融合的程序變得極為緩慢,慢則衰,衰則必敗,這纔是我朝羸弱的根本原因。”
平安若有所思,眼中的光芒由清明漸漸浮起迷霧,思忖片刻,皺聲道:“也不對呀,蘇大人明明受百官敬仰,萬民擁戴,宇文泰對他情誼也不似作假。”
柳敏毫不遲疑道:“假象!”
平安抬頭,“假象?那真相是什麼?”
柳敏定聲道:“文官不掌兵,就算丞相跟蘇先生拜把子,也沒人會心生憂慮,但武人不同,有兵就有權,只要丞相一天不倒,必然鮮卑人為主,漢家子民為輔。”
平安不禁氣惱,這群狗官,都火燒眉毛了還在盤算自己那點小九九,非要分什麼上下尊卑,冷聲道:“那不用說了,始作俑者定然是宇文泰嘍?”
不受上意所使,作小的豈敢自作主張,先前說得比唱的還好聽,什麼吃漢人的米,喝漢人的水,統統都是作態,這讓平安對他的好感急轉直下,轉而憤忿難平。
阮玉也聽出個大概,擰巴著俏臉,怨懟道:“就是,又想馬兒跑得快,又不給馬兒夜草吃,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柳敏擺擺手,說道:“恰恰相反,丞相是極力主張兩族不分你我的。”
平安懵了,趕緊問道:“那他為何...”
柳敏正色道:“其一,天子仍為元氏,仍然以鮮卑人為尊,在局勢未穩之前,丞相斷然不敢悍然廢帝,行使帝王之權;其二,那些柱國將軍並非無能之輩,丞相要倚仗他們,同時,也會被他們所限,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不但要安撫好各部的情緒,還要相互制約,不能放任一家獨大;
其三,先前我已說過了,要想提拔漢將,一定要服眾,立不世之功,這樣一來,丞相纔好力排眾議。這是最關鍵的一點,也是最難走的一步,只要這步棋走好,十年之內,我朝必大興,兩族也會真正融為一家。”
說著,柳敏雙手抱拳,仰天長嘆道:“先生真的很厲害,十年謀劃,為的就是今日一戰,學生拜服,五體投地!”
凡事都有先兆,王思政手握精兵萬餘,宇文泰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過問,須知柱國所轄也不過此數,這本來就令人費解了,哪知轉鎮荊州後,竟然一兵一卒都未給韋孝寬留下,用意何在?分明暗示可以擴軍,只要能守住玉璧,這些人馬就是你韋孝寬的部眾。
這個真相,也是柳敏來這裏才堪堪識破的。
平安恍然大悟,簡而言之四個字,你行你上!
現今的玉璧是個極其燙手的山芋,那些柱國將軍無不愛惜羽毛,功成名就後豈肯自汙,貿然接手這種惡差,搞不好,一世英名也就付之東流了。這也正好遂了宇文泰的心意,於是他大手一揮,順勢推下,你們不敢辦,有的是人敢辦!同理,人家辦好了,你們也就不要再雞腸寡肚了。
“這些頂尖的智者當真匪夷所思,跟活神仙似的,不,有些時候比活神仙還恐怖,因為他們所左右的,往往是一國之興衰。真想撬開他們的腦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跟別人不一樣...”
阮玉不由腹誹,隨後忽然眼睛一亮,瞄了眼一臉欽佩之色的平安,再看看滿眼憧憬之情的柳敏,嘀咕道:“其實...我覺得吧,由你這種神棍來領導天一道其實也蠻合適的...”
話音剛落,兩人齊齊側目。
平安靈光一閃,認真審視著柳敏,雖然他武力平平,更不會師門奇術,但武力從來都是為謀略所用,這傢伙生的一副好頭顱,又是自家弟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傳位於他都要比傳位自己強多了。
前提是,他值得天一道信任!
柳敏霎時變色,悠閒全無,一張臉上陰晴不定,背上冷汗沁沁,趕忙躬身說道:“師叔折煞弟子了,弟子才薄智淺,豈敢心懷非分之想!萬望師叔明鑑!”
阮玉好似看熱鬧不嫌事大,調皮道:“真的嗎?我纔不信你們這些鬼精靈的話呢,我自己來辨真假!”
說著一手把上柳敏腕脈,仔細查探起來。
平安興致濃濃地看著這兩人,暗笑道:“傻眼了吧,小玉可是會通心術的...”
柳敏埋首頸下,雙唇緊抿,一口大氣都敢喘,生怕小師叔誤判,把他打入奸細之流。
半晌後,阮玉撤回玉手,隻字不吐,只是一臉寒煞的盯著他。
柳敏被盯得毛骨悚然,心中叫苦不迭,這份煎熬可就甭提了...
平安緩緩開口道:“小玉,如何?”
柳敏心頭咯噔一聲,神色更加惶恐。
噗嗤一笑,笑靨如花,阮玉打著懶腰,說道:“這些讀書人一個比一個雞賊,廢了我好大的力氣。還好啦,有點私心,但基本上信得過。”
說著作怪地拍拍柳敏的肩膀,笑眯眯地說道:“小敏,師叔很看好你吆。”
—下子僵在那裏,柳敏不由尷尬到了十分,自己的心意還真被對方截穿了,既驚駭,又無奈,啼笑皆非地說道:“師叔明鑑,弟子拜服。”
平安點點頭,踏前一步,認真道:“你不要以為小玉是在說笑,實際上我是認同她的說法的,你的確更適合執掌天一道。”
柳敏欲言又止,終化作無言,輕嘆一聲,沉默以對。
平安笑道:“不好覺得不好意思,私心人人都有,就連我自己,不也是形勢所迫才重回天一道麼,否則早就遠去南山了。”
柳敏深切的感覺到對方的誠摯,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笑容,感激道:“多謝師叔體諒。”
平安欣然一笑,知道話不可說盡,至少天一道現在仍由師兄執掌,自己不能誇口,於是道:“將來事,將來再說,夜已深了,回去歇息吧。”
柳敏輕輕點頭,轉身,留步,回頭看了平安一眼,深深再拜,隨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