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仇人”見面
半弦孤月懸於夜空,牢獄亮如白晝,夜風帶著絲絲涼意從鐵窗吹進,撲打在平安疲倦的臉上。
棄法典,妒勞臣,薄情愛,損萬民。
這四大罪狀依次扣在梁帝蕭衍的頭上,也一次又一次的席捲著他的心牆,比田崇翰的迷音幻浪更加洶涌,讓無依無靠的壁壘更顯單薄。
宇文泰說的是對的,縱然平安舌燦蓮花,也無力去反駁。
肅然片刻,平安緩緩啟唇,“聽宇文丞相之言,似乎胸懷帝王之志,莫非丞相殺了元修不夠,日後還要再殺元寶炬自立?”
宇文泰似乎猶豫了一陣,很快又朗聲狂笑道:“怎麼,我不行嗎,我不能做皇帝嗎?”
不錯,元修是他毒殺的,但宇文泰一點都不後悔。
元修此人博學多才且生性沉厚,雖說投靠了宇文泰,但極難掌控,為防日後有變,宇文泰只能殺之消除後患,立性情浮躁的
元寶炬為帝。
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既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想當皇帝,那又何必跟一個刺客遮遮掩掩,只是現在時機未到罷了,時機一到,為何不能廢元寶炬而自立。
平安勾起了宇文泰的帝王之志,朗笑之後,又肆意狂笑地補充道:“我不但要做皇帝,還要滅了高歡,滅了蕭衍,再統天下,成秦皇漢武之帝業!”
雖然看不到外面那雄偉挺拔的英姿,但聽雄心勃勃的豪言壯語,縱然敵對,平安也難免生出頂禮膜拜之感。
反觀那隻知種田燒香,糟蹋自家一畝三分地的老農,與這巨人相較,頓顯天壤之別。
平安緩緩撐開眼皮,牢房中盡是慘白,刺目的光亮照得他頭暈眼花,只得眯起眼來,不遺餘力地打擊道:“丞相壯志在下欽佩萬分,只是這美夢能否成真,還要看千千萬萬的漢人們答不答應。”
又是胡漢之說,宇文泰嗤笑一聲,不屑地回駁道:“我生在漢地,長在漢地,吃的是漢人的米,喝的是漢人的水,說的是漢人的話,學的是漢人的禮,掌的是漢人的兵,就連麾下第一能臣都是漢人,祖上雖是鮮卑族人,但我自問至少也是半個漢人。
反觀高歡蕭衍則不然,一個矛盾重重,一個昏庸無能,這千千萬萬的百姓就是想殺,也得先把這兩老兒推出斬首纔是,至於我這半個漢人,他們則會心悅誠服,稱我為明主賢君。”
毫不掩飾地鄙視了這兩人一番,雖然有些自賣自誇的成分,但總體而言,還是無太大出入的。
蕭衍不談,大梁已經怨聲載道了,高歡的勢力中,胡漢之爭非常激烈,別的不論,陳元康這個能與蘇綽媲美的當世巨賢,竟然只是出任大丞相機要,也就是所謂的幕僚,雖然同樣深得信任,但與蘇綽的大司農相比,還是差之甚遠。還有一點比較荒唐的是,高歡的地盤中,鮮卑人才能當兵、漢人只可務農,二者矛盾日益驟深。
而宇文泰呢,剛開始鮮卑人當兵,漢人只可務農,但不久後即改制,鮮卑人能做的,漢人也能做,加之蘇綽推行的均田制,二者日益和睦,雖然眼下處於下風,但只要能熬過這段最艱難的時期,宇文泰相信高氏早晚必亡。
高歡不是庸主,他也想緩和二者之間的矛盾,可是他也頭痛,因為他是鮮卑化的漢人,而非宇文泰這種漢化的鮮卑人,這樣的身份令他處事極為束手。
宇文泰敢說自己是一半漢人,甚至就是漢人,但他可不敢這麼口無遮攔,如今雖位極人臣,但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也。
平安瞳光明滅不定,沉默了好一會,淡淡回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預祝丞相美夢成真了,恕無法遠送。”
宇文泰把肚子裡能掏的墨水全都掏了出來,還是無法說動,也不失望。相反,他很開心,這樣的人只要進了自己麾下,就絕對不會反叛,若是插在“化生”那裏,肯定萬無一失。
惋惜似的嘆道:“我原以為天一道中人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就算是一時誤入歧途,也終會棄暗投明,可是我現在發現,我錯了,你和那些只會逞匹夫之勇的市井之徒並無二致,只為那一點點小仁小義便效忠禍亂蒼生的庸主,沈平安,本相對你很失望。”
說罷起身,撲撲衣衫的灰塵,走了幾步,又折回身來,說道:“國有國法,十五日後你會被當衆問斬,念在常先生的情面,本相會給你換個住處,若是還有遠方親眷割捨不下,就喚人寫封書信寄回,牢吏會替你辦好。你也大可安心,本相不屑對孤寡動手,走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平安平靜的心頭猛揪,悽白得面上涌起一坨紅暈,呢喃道:“小玉啊小玉,你可知道,原來這世上,最溫暖的是白色,最恐怖的也恰恰是白色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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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業寺竟然會給自己回禮,自己什麼時候成他們的香客了?”
田崇翰看著那一車新鮮的瓜果蔬菜,滿腹疑意。
他沒有像逃跑,依然悠哉悠哉的混跡在“倚翠濃”裡,舒舒服服作他的樂師老闆。為何呢?因為軍士們根本沒有見過他的模樣,見過的只有平安和常兮,可惜一個朝不保夕,一個自視甚高,都不會吐露他的訊息。
看著那個滿身瀑汗,但一臉無害的年輕和尚,還在思疑要不要收下時,瓜果之中傳處一聲極低極沉的吐息,精通音律且修為不凡的田崇翰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當即表態收下,隨後恭送僧人,並託他向延明大師轉答謝意。
移車至別院後,小心翼翼的搬空車子,蜷指輕輕敲叩幾下,果然發現了暗格,掀開擋板,裡面躺著一個面目俊異,但氣若游絲的陌生男子。
田崇翰立時愣住了,嘀咕道:“這是誰?禿賊們把這人送來作甚,難道是眼瞅他要嚥氣了,抱著不可奢恣之意,叫我把他和瓜果蔬菜一塊煮了吃麼?”
話是玩笑話,淨業寺在長安城中名聲不錯,時常接濟窮苦百姓,在當今諸多藏汙納垢的佛寺中也算是鶴立雞群的存在,不會無緣無故送這麼個將死之人。
仔細打量了幾眼,還是看著面生,倒是這幅身形有些眼熟,再加上這奄奄垂死之態,田崇翰腦中明光一閃,立刻掀開他的胸襟,一掌青黑色的淤痕赫然眼前。
田崇翰雙目一定,果然是劉昭然,刺殺不成反被重傷,可以理解,但為何被淨業寺的和尚送到了他這裏?是自己暴露了身份,還是淨業寺的人本就與梁國有染,或是其他....
一時間腦中紛亂,浮想聯翩。
正躊躇在救還是不救時,院外穿來一宣告朗的笑鈴,“大哥,我們來向你辭行了。”
聽聞這聲動,田崇翰立刻眼明心亮,對呀,這傢伙得罪了自家妹子,乾脆讓她們來決斷他的生死好了。
於是把他劉昭然抱回屋中,才折身出去。
田青憐和田紅憐站在院門外,俱是身披紗衣,腰裹綢裙,嬌滴滴的美態各有千秋,若是走在大街上,很容易被當作是哪家不諳世事的千金小姐。
田崇翰輕啟院門,笑道:“要走了啊,先進來坐坐吧。”
田青憐含笑道:“不用了,來此就是告知大哥一聲,說完就要走了。”
田紅憐俏目含嗔,擺弄著鬢絲,仰著脖根,滿不在乎地說道:“就是,還進去坐什麼,免得一會又要攆人了,多沒面子。”
田崇翰哭笑不得,這個丫頭還是“記恨”著自己,揪著小辮子不放啊...
湊近點,低聲道:“你們先進來,我有禮物送給你們。要是錯過了,保證你們後悔。”說罷對著田紅憐猛眨眼。
田紅憐嗤了一聲,“神神秘秘的,我什麼東西沒見過...”
話是這麼說,不過蠻腰一扭,綢裙一提,還是向院裏走去。
田青憐雖然也搗蛋,但較之紅憐卻是持秀不少,與輕移蓮步。
只見一向空蕩的院中擺了不少瓜果蔬菜,一邊還停放這一架矮底厚身的牛車,不由愣愣,嘀咕道:“難道大哥是嫌這裏的酒飯不合胃口,要自己下廚了?”
這時,先身進屋的田紅憐輕咦一聲,向外邊探臉問道:“大哥,這個小白臉是誰呀,怎麼躺在你屋裏,我看他好像快要嚥氣了。”
聞聲,田青憐也快步踱去。
插好門窗,三人站在榻前,看著塌上這個氣若游絲的男子,田崇翰細聲說道:“這就是我要送給你們的禮物。”
田青憐頓時喉嚨一噎,麪皮立紅,滿目疑惑的望了過去。
田紅憐秀眉倒吊,一腳蹬在床沿上,指著這小白臉,悍然說道:“開玩笑!你要給我們姐妹找婆家的也要挑個好點的,這小白臉長的是挺好看,眼是眼,鼻子是鼻子,不過身手也太差了吧,被人打成了這副鬼樣子,眼看就要蹬腿了,難道叫我們守不成?”
聞言,田青憐面色更紅了。
若是敵人,都傷成這樣,一刀砍殺便了,若非相親,又何必把陌生男子擺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