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觀禮
樸素的廳堂中,桌椅几案無一出自能工巧匠,材質也盡是些尋常的木料,珍奇古玩一概沒有,只有一盞琉璃燈尚算價值不菲,不過也不用來觀賞的,而是用作批文寫章。
年紀大了,蘇綽也不像年輕時那麼富力,時間一久,眼睛就又幹又澀,所以宇文泰就給他添了一盞足克照得夜如白晝的燈火。
此刻四下靜寂,不聞人聲,蘇綽坐在藤椅上,一張臉繃的刷白刷白。
他的身前,站著一位四五歲的幼童,麪皮白皙,模樣跟蘇綽有幾分相似,他就是蘇綽唯一的兒子——蘇威。
小小的孩童梳著小小的羊髻,很是可愛,只是本該稚嫩的面容顯露地卻是成年人一般的沉穩和淡定,好像童真一詞天生就與他無緣。
蘇綽的面色還是依舊灰敗,看著自己稚嫩的孩子,問道:“為父最後問一次,你真的不怕嗎?”
蘇威低下頭去,看不到神色是怎樣變幻,過了一會,抬起頭來,兩隻清澈的瞳仁中一片風平浪靜,穩穩說道:“不怕。”
蘇綽輕輕嘆聲,撫著自己的孩子,露出了既痛苦又欣慰的慘笑。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放眼天下大勢,高歡,梁帝,宇文泰三足鼎立,但前二者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要人有人,就屬自家一貧如洗。照現在的形式,死拼硬鬥下去,遲早會淪為階下囚,明爭是萬萬行不通的,只有暗奪纔是上策。
想要暗奪,情報就是重中之重,不但要快,還要夠準。
高歡那裏侯景已經尾大不掉,完全稱得上國中之國,只需要一個苗頭就能引燃滔天大火,而梁國雖然諸位王子之間也爭的厲害,但至少從表面上看,還是不容易分出哪家清,哪家渾。
高歡太強了,不是現在的宇文泰所能覬覦的,所以蘇綽所擺下的陽謀其實一開始就是衝着梁國去的,這個迷魂陣也根本不算迷魂,就是想看看梁國到底派不派刺客前來,若是真的派來刺客,那麼刺客是從誰手下派出的。
很簡單,如果是奉皇命而來,那麼梁國就跟高歡一樣,暫時還是少招惹為妙,如果是奉的王命,這就值得深思了...
蘇綽沉默了一會,看著小小的孩童,愧疚道:“為父很抱歉,讓你承受如此大的風險。”
這孩子天生早慧,又是他唯一的兒子,而且是老來得子,所以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會對孩子講,可正是因為這樣,這種愧疚之情才愈加強烈。
蘇威沒有出聲,望了一陣父親蒼白的面龐,才掙出一句話來,“父親,孩兒...可能會死麼?”
驀然,蘇綽像被施了定身法,所有的動作齊齊停下,連表情都僵硬了,輕輕拍了下孩子的頭,笑道:“怎麼會,丞相那裏已經佈置妥當,不會有絲毫...危險。”
說完,匆匆收回手掌,掖回袖口,全身的力氣也被這句話所抽空,不再出言。
“父親早些休息,孩兒告退。”
蘇威點點頭,作了一揖,轉身從容退下。
……
翌日,陽光明媚,暖風徐徐。
貫來刁潑“鴻運樓”的老闆娘,在這幾日來一概常態,喜麵迎人不說,還大發慈悲的搞了幾次進店折扣的優惠,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沒辦法不開心,因為在這幾天,客人們不嫌她醜了,家裏漢子也不嫌她胖了,生意也更紅更旺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自己的寶貝兒子就要入學了,打今兒起,在“講經臺”上學聽課。
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為何呢?因為蘇綽蘇大人的孩兒也選在“講經臺”入學,不但如此,當朝的另一外大員唐謹唐大人竟然也當起了講師,承諾在閒暇之餘,會到書院裏說文授課,這在以往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像這種高門子弟,一般都是家中請名人教習,或是乾脆由家中長輩調教,根本不會選擇去讀私學,唐大人這種高官就更別說了,那是一字千金,放個屁都比自家的酒菜香,再說其為人也頗有好名,一個唾沫一個釘,說去講課,那就一定會去,沒跑!
試想一下,自己的孩兒在這裏讀書,跟蘇大人的孩子就有了同窗之誼,更算是唐大人的門生,只要爭氣一點,將來想不飛黃騰達都難吶...
每每想到這裏,老闆娘就笑的合不攏嘴,連誇自己有眼光,會挑地兒,那些令尋常百姓望著卻步錢財花得值,真值!
寶貝兒子已經提前請傭人送過去了,就等巳時入學。
精心裝扮了一番,雖然還是醜,不過架不住心情好,不等還在賬臺打算盤的那個死鬼,老闆娘滿面春風的走出酒樓,沿著青石板鋪就的闊道,昂首挺胸地向講經臺走去。
長街上已堆的水洩不通,老闆娘這種的畢竟的是少數,更多的是圍觀看熱鬧的百姓。看什麼熱鬧呢?自然是看看平日裏只得聽聞,不可觀仰的高官大員了。
講經臺裏裏外外已經佈置妥當,因為當朝要員要來,也免不了俗禮,所以乾脆把拜師臺挪到了院外,三尺高許,披紅掛綠,華而不豔,上擺一張石案,案上擺著一隻香鼎,鼎中沙土新添,尚未插香。臺末是一尊木質的夫子像,雙襟抱禮,兩鬢斑斑,正是孔夫子無疑。夫子像下襬置五張座椅,應是宇文泰,蘇綽,唐謹三位高員,以及兩位私學的老師。
臺下已提前挖好一個一尺見方的圓坑,充當泮池,更外則沿街攔起一道長長的錦欄,用以隔開觀禮的百姓。
平安和劉昭然混跡在人堆裡,不時交頭遞耳,跟尋常百姓一般點評論足。
平安低聲調笑道:“好傢伙,人山人海,比當日‘蠶花娘娘巡行’還熱鬧,就是沒了商販走卒,光是人擠人,腳踩腳,捂得一身熱汗也沒地坐下喝碗酸梅湯解暑,有些划不來啊。”
劉昭然咧著嘴,同笑道:“嗨,讀書人的事一到你嘴裏就變味了,書香墨韻,不比酸梅湯有滋味多了?”
說著抬起左掌,右手食指在掌心寫了個“味”字。
平安一愣,眉頭輕皺,心領神會,立刻舒展眉頭,又笑道:“我說的是事實嘛,早知擠死人,咱就不來了,窩在家中,叫小妹煮上幾碗酸梅湯,再多丟幾塊冰疙瘩,一口下去,那是涼心爽肺,妙不可言。”
也拾起左掌,迅速寫下一個“幾”字。
劉昭然看看,回道:“別提了,你家妹子那手藝糙的,一碗涼湯愣是煮成了熱粥,趕明還是去東街那家樓上坐坐,那涼茶才入味,去西街也不錯,孟老頭的鋪子也耐留,一雙糙手隨意劃拉劃拉,就能煮出一碗醒肺清腦的好湯。”
平安“哈哈”一笑,接著擦臉抹汗的間隙,兩隻眼珠子左瞟右閃,果真發現了異樣之處。
人群中靠上處有一個漢子遮陽笠,神色悽悽,麪皮拉的老長,像被霜打了似的,一刀剁在上頭,都能崩出些冰碴子,身邊圍著幾個與尋常百姓無異的壯漢,袖口高卷,面上有說有笑,只是雙腿鼓鼓囊囊,比常人粗了一圈。
另一頭則有一個矮小精悍的男子,袒露的兩隻臂膀塊塊分明,相信罩在衣衫下的也必定是一身好肉。他一手垂膝,五指不停比劃,乍一看以為是閒的發悶,仔細瞧瞧,似乎每個動作都有不同,應當是一門暗語。
平安暗道,瞧著這些人的架勢似乎來者不善,十有八九也是來渾水摸魚的,這下有意思了。
既然有人願意當出頭鳥,自己又何必去觸那個黴頭。
平安捅捅劉昭然,笑道:“孟老頭那鋪子倒真不錯,就是人也擠的厲害,去晚了就只能看著人喝湯,自個光留口水了。”
劉昭然竊笑道:“不怕,咱晚點再說,興許那時候就沒人了。”
這時,身前一個圓胖的中年人扭過臉上,抹了一把油汗,插道:“聽兩位小哥這話,好像是還沒吃飯?”
平安笑道:“是呀,這不是爲了來觀這什麼鳥禮麼,日前傳的沸沸揚揚,結果日頭毒了這麼久,官老爺們還不到場,我現在是餓的兩眼昏昏,埋在人堆裡,想擠都擠不出去,這叫個什麼事...”
中年人嘿嘿一笑,舔舔嘴唇,自吹自擂道:“不瞞兩位小哥,在下也新開處酒樓,店面雖小,可咱酒樓的茶飯那是頂好,不如一會觀禮完了,正好去小店裏嚐嚐怎樣,打八折!”
真是個生意人,觀禮都不忘拉客消費,平安二人相視一笑,“那感情好,咱哥倆就去老闆那裏嚐個鮮,要是真的不賴,咱也喚朋喚友去給老闆捧捧場,誰家吃不是吃,對不?”
劉昭然自來熟一般套起近乎,吹牛不帶眨眼的。
老闆估計生意太過慘淡,聞言,一拍大腿,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對頭,誰家吃不是吃,兩位小哥放心,包您滿意!”
“嗨,快看那邊,人來了!”
也不知是誰呼和了一聲,所有人都扭過脖子向那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