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議事
他的氣疾已經很嚴重了,醫師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好好休息,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放下公務,潛心休養三年,這樣的話方可緩解病症。
不止醫師這樣講,就連宇文泰都破例准許他掛職三年,即使現在大魏(西魏)風雨飄搖,虎狼環伺,但爲了蘇綽身體著想,他還是可以忍痛的,足見二人交情之深,遠超尋常君臣關係。
但蘇綽不這麼想,他太清楚朝廷的現狀了,一個字可以概括——“窮”,實在太窮了,關隴地區土地貧瘠,物產極少,從上到下都在節衣縮食,尤其是涼州一帶,有時候爲了一碗米飯都能發生械鬥,致死致傷,所謂民風彪悍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糧食逼出來的。
尤其是在邙山一戰後,這種苦境體現的更加明顯。這一戰雙方死傷相差無幾,可能高歡還更多些,但在蘇綽看來,是自己輸了,而且是大敗虧輸。
高歡佔據河北河南之地,兵精糧足,死傷六七萬人,並不足以傷筋動骨,但宇文泰抗不住啊,本來就缺兵少糧,一場大戰後更是雪上加霜,捉襟見肘都不足以形容當下的困境,因為現在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境地。
他非常清楚,經過這幾年的休養生息,高歡元氣大致恢復,用不了多久就會捲土重來,介時,將會是真正的生死之戰。
勝,則高歡由盛轉衰,往後二十年,朝廷無憂,敗,則宇文泰大夢成空,身死道消。
為此,蘇綽嘔心瀝血,為朝廷籌兵措糧,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為和陳元康最後一斗做籌劃,氣疾更重了。
侍者暗自深嘆,拗不動主子,只能接過書文,向門外走去。
說來有趣,宇文泰的府邸和蘇綽的家宅是門對門,想距不足百米,若是有要事想商,宇文泰就乾脆在蘇綽家中住下,實在方便。
再看宇文泰的府邸,也確實印證了蘇綽的想法,似他這等身份,府邸怎麼也得修的高階朱門,金匾玉梁之流,可恰恰相反,他的府邸大是夠大,但裝潢很是一般,甚至連大戶之家都比不過,只能說雅緻有餘,福麗不足。
衛士這些年也習慣了,見侍者登門,連報也不報,直接放行。
不一會,宇文泰便急匆匆的奔了出來,直往對門而去。
他的相貌相當奇異,既不俊美,也談不上難堪。
身長八尺,長髯黑麪,虎背熊腰,雙手過膝,最有趣的是他黑的十分有特色,彷彿刷了一層釉質,太陽一曬,亮晶晶的。
這樣的相貌與高歡比當然相差甚遠,故此被高歡取一綽號,名曰——“焦梨狗子”,還命人作下一首打油讖,“狐非狐,貉非貉,焦梨狗子齧斷索。”譏諷與造謠並齊,殺人誅心。
宇文泰當然不會一笑了之,立刻命人作了一首回敬,“獾獾頭團團,河中狗子破爾苑”,把高歡也氣得不輕。
兩人這不顧身份的站街對罵,倒是為這殘酷的時代新增了不少樂趣。
宇文泰一溜小跑奔進屋中,緊緊攥住蘇綽的雙手,憂慮道:“不是讓你好好歇息麼,怎麼又忙上了。”
他不是傻子,兩人宅邸緊挨,若非蘇綽身子骨實在難受,定然會親至府中議事,根本無需多此一舉。
蘇綽淡然一笑,說道:“國事一日懈怠,便多一份憂患,在下不敢歇息,勞丞相前來,綽慚愧。”
宇文泰把他的手架自己肩頭,不由分說扶至床榻上,搬了一張小胡凳,蹲在床邊,這才說道:“該慚愧的是我纔對,每每遇到困境,總是勞煩令綽(蘇綽表字)為我出謀劃策,以至得了這該死的氣疾。”
蘇綽擺擺手,笑道:“丞相不必介懷,為人臣子,自當鞠躬盡瘁,眼下綽之疾是小,國之症為大,為大局計,小疾只能暫緩了。”
宇文泰感激地看著蘇綽,說道:“你我之間無需這麼客氣,對了,你叫我過來,是不是講經臺那邊還不夠盡善盡美?”
蘇綽的謀劃向來都正確且周密,不過他是個完美主義者,總是在定策後依然不斷地完善完善再完善,這是長久以來跟陳元康對抗落下的毛病,力求完美無缺。
蘇綽笑道:“那小策不過是隨手施為,似陳元康這等智者是決計能看個通透的,八成不會派人前來,但梁國就難料了,這幾年我們跟高氏拼的你死我活,一直沒顧得上留意梁國,這是我的疏忽,希望他們此次能派人前來,不叫我們落個空就好。”
宇文泰嗯了一聲,說道:“那你是在擔心...”
說著伸出毛茸茸的粗手,指了指東邊。
蘇綽點點頭,輕道:“不錯,邙山一戰已過去三年之久了,想必高氏那裏也差不多恢復了元氣,以他的脾性,必定不會坐視我們壯大,所以最晚明年,最快今年就會領大軍再次攻來,這纔是令我心憂之處。”
宇文泰的大黑臉登時亮了,紫溜溜的,像只帶毛的茄子,沉默片刻,回道:“你應當比我清楚,邙山一戰我們元氣大傷,至今尚未恢復,雖說兵民合一(府兵制),但是比之賀六渾(高歡表字)小兒,還是有些差距的。”
他不遮不掩,兵微將寡乃是先天不足,並非他疏於政務,而是高歡佔據良地,民豐糧足,若是兩人地盤對換,他自信高歡絕不會比他做的更好。
見宇文泰麵露苦澀,蘇綽笑笑,鼓勵道:“丞相不必自責,此乃地利所致,但打仗並不全靠地利,還需天時,更倚人和。”
宇文泰會心一笑,說道:“確實如此,依令綽所言,若是賀六渾小兒再次犯境,會從哪裏進軍?”
蘇綽早已在腦中“替”高歡擬定好方略,說道:“無非有三處進軍之策,一處還是渡黃河,過洛水,進屯許原,直指長安,這是最快也是最難的進軍之策,沙苑一戰,高氏吃了慘敗,十之八九不會再用。”
“另一處自然就是潼關了,不過潼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高氏同樣吃過慘敗,定然會斟酌一二。”
宇文泰十分開心,一張黑臉笑紅了,迫不及待的問道:“還有一處呢,在哪?”
他當然開心,這兩次大戰都是他大勝而歸,把高歡攆的像喪家犬一樣拼命逃竄,就連之後的邙山血戰,他也覺得不過是五五分賬,各打五十大板罷了,無非高歡皮糙肉厚,經得起打。
蘇綽面色立正,緩緩吐道:“平隴!”
宇文泰不解,同樣是西進,似乎與問道:“為何是在那?”
蘇綽解釋道:“其實先前幾次大戰,均是我們佔據了地利,高氏若是再次犯境,必然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轉而選擇進攻平隴,更重要的是那裏一馬平川,馬步軍極易部署,而且居高臨下,對我們威脅更大。”
說道這裏,蘇綽面色沒來由的也泛起紅暈,接著連咳不止。
宇文泰趕忙給他倒杯茶水,又是撫背,又是喂茶,好一會蘇綽才緩過氣來。
看他面色更差了,宇文泰忙道:“今天暫且先議到這兒,你好好歇息,等過幾日了身體好些,我們再議。”
蘇綽擺擺手,打著悽笑說道:“不了不了,都說到這裏,若是打住,且不如鯁在喉。”
不等宇文泰拒絕,他悠悠開口道:“而過平隴,一定要途經玉璧。”
說著感嘆道:“說到這裏,不得不提王郡公王思政,他真是一位難得的將才,竟然早早就想到高氏遲早會從那裏進軍,這些年來把玉璧城造的跟鐵桶一般,實在不易。”
經此一說,宇文泰也記起來了,王思政早年就曾提出將治所從弘農遷到玉壁,當是自己還以為他是託詞,旨在多要些錢糧罷了,不過後來高歡果真攻襲玉璧,他也成功抵抗來敵,自己就沒再多問,改加官加官,改進爵進爵。
現在蘇綽再次提起,宇文泰豁然大悟,地勢,王思政一定早就看透那裏的地勢了。
於是笑道:“不錯,他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將才,可惜資歷尚淺,不然柱國之位,當有他一人。”
蘇綽開懷,他就是欣賞宇文泰這種性格,有功就賞,絕不託詞,有才便升,絕不打壓。
笑道:“丞相當重用此人。”
宇文泰一愣,為難道:“這...不太好吧,雖說他目光高遠,但無功便賞,恐將士們不服啊。”
蘇綽笑道:“這又何不可,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非常之人當非常對待,說句自誇的話,我蘇某人的官職不也是一跳再跳嗎?”
聞言,宇文泰“哈哈”大笑,手指對著蘇綽連連打搖,末了,笑道:“好了好了,這次我固執一回,王將軍的任用暫且先擱置,你還是先好好歇息吧,我就不打擾了,回頭叫‘化生’一部再派人給你號號脈,開點補藥的。”
說罷不再多留,起身離去了。
待宇文泰離開後,蘇綽才幽幽暗嘆,宇文泰這麼說,無非是在安慰自己,可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他已命不久矣,再好的藥也是徒勞,真希望再多些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