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你肯要我嗎
雲端之上新月如鉤,星羅棋佈,千萬匹練照進山巒林嶺之中,寒枝冷梢在夜風中搖曳擺舞,頌唱勝利後喜悅。
大江東去,翡翠緞帶一般的江流從蒼茫大地上淌過,從北國最南涌向南國最北。
晚風拂動,波濤萬里,盪漾的波紋若聚若散,即將承載著江畔上的無數人遠離他們的故土,從此孑然餘生,饒是滾滾大江,也免不了暗暗悲嘆起來。
忽然,一聲嘹亮的歌聲劃破夜空,與江浪之嘆作合,久久不散,不絕於耳。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
渾厚的嗓音,悲悽的調子。
軍營之中禁止喧譁,是誰人這麼大膽子敢夜半高歌,不怕掉腦袋嗎?
帳內,將軍,渾身裹纏傷布,只露出眼口鼻,濃郁的藥味充斥了整個大帳。
大哥正在塌前一口一口的喂他吃藥,忽聞這悲慼的號子,手中的碗勺頓時一滯,劫後餘生的笑容也凝在了臉上,不由自主的側目向帳外瞭去。
他沙磨的嗓子,讓大哥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大哥回神,笑笑說沒事,舀起一匙黑不溜秋的藥湯繼續喂他。
他也澀笑,說軍情萬萬急,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歌聲繼續喚響,“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蕭索的歌詞,富有張力的情感。
聞這一句,大哥的面色霎時變了,是何人這麼膽大,打了勝仗還敢在此霍亂軍心,當斬!
他眉頭微微一牽,勉強抬起裹的嚴嚴實實的肘臂推開調羹,這一動引傷口疼的厲害,只是他骨頭太硬,愣是不發出一聲痛哼。
沙啞著說,再不去看看,這軍心怕是要出大問題。
大哥這才點點頭,放下勺碗,說去去就回,然後拔身而去。
他苦嘆,若是斬了這個霍亂軍心的兔崽子,怕是要出大亂子了,但若是不斬,自己這些人就有得苦頭吃了,這可真是個艱難的選擇。
轅門那邊,一個小兵正坐在那裏。
月光照在下頭,他的年歲看起來不大,面色也很蒼白,額頭上有一道剛剛結痂的傷疤,一手攥著根枯枝,一手端著只破碗,正在那裏自敲自唱。
他的眉宇含有笑意,臉上卻鋪滿了淚水,也不知到底是笑還是在哭。
“朝發欣域,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他唱的很肆意,唱的更大膽,瘦弱的身軀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夜風碎碎,流光潺潺,一個神韻皆有的少年郎,在月光下哼唱著一曲哀愴的律調,化不開的消愁浮在心頭,縈繞在耳畔。
越來越多計程車卒,兵長,甚至是偏將軍都被這調子引了過來。
不過他們不是來捉拿此人問罪的,而是自發的圍成了一個圈子,坐在這裏靜靜聽了起來。
帥帳裡轅門其實並不算遠,可大哥趕去的時候,那裏已經黑壓壓的鋪了一地的人,到處都是盤膝而坐聆聽哀調的將士,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流淌著淚水。
親兵正要開口,大哥揮手止住了他,跟他們一起坐在了下來,一起聽曲。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聲聲入耳,字字誅心。
有人跟著合着調子跟了起來,然後第二個人,第三個人,最後所有人都跟著一起放生高歌,歌聲震響在大江之畔。
不知唱了多久,歌聲才停了下來。
大哥起身慢慢走上前,所有這才發現原來大帥一直在這裏,不由的紛紛讓開了一條暢路。
來到少年郎面前,少年郎扔下了手中物事,面色慌張的站起身來,十指侷促的錯於腹下,垂首不敢正視。
大哥緩緩開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一些,問道:“你多大了。”
少年郎低聲道:“剛滿十六。”
大哥問:“從軍多久了。”
少年郎回道:“剛滿兩年。”
大哥問:“隴州人?”
少年郎點點頭。
大哥問:“家中可有老小。”
少年郎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垂首道:“老爹戰死沙場,家中只有老/母一人。”
大哥又問:“不曾娶妻麼?”
少年郎搖搖頭。
大哥問:“為什麼從軍?”
少年郎又抬頭,露出兩排白皙的牙齒,笑道:“我若是不從軍,家中老/母就餓死了。”
大哥忽然笑了,拍拍他的肩頭,“想家嗎?”
少年郎笑容頓失,沉默下來。
大哥轉身環顧眾人,目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滑過,大聲問道:“你們呢?想家嗎?”
所有人都垂首不語。
大哥緩緩坐下身來,自顧自道:“我想家。在這裏的都是兄弟,不瞞你們說,我想家。我吶,雖然在大魏作將,可我的的確確是個南人,我老家就是泰安的,所以我纔想回家。”
“你們呢?不想家嗎?”
有個偏將壯著膽子站了出來,一頭跪在他身前,低道:“將軍,我想家了。”
接著第二個人站了出來,跪下,第三個人,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大哥起身,扶起偏將軍,然後自己跪了下去,給他們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本將一聲令下,諸位弟兄便欲血拼殺,本將感激不盡,在這裏給弟兄們磕頭了。”
跪回起身道:“我知道諸位兄弟思念故土,也不想強人所難,願意的就隨我一同過江,不願意的就此分手。營中財物我會盡數分發給弟兄們,大家拿著這些錢財,各自回家去吧!”
兵將們一聽不用打仗了,可以回家了,頓時紛紛拋下了手中兵刃,相擁而泣,歡呼起來。
一場可能引發的災禍消弭在歡聲泣語中,近萬的兵士走了五六千,還留下不過兩千出頭,都是些追隨多年的鐵桿老兵。
就這樣,領著最後的人馬入了南國。
回到故土,他並沒如同大哥那般喜悅,在他看來,南人北人都是人,並無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區別。南國是故土,那生養了他二十年的北國就不是故土了?他做不到大哥那般死板,也做不到大哥那般豁達。
他傷的很重,在家中休養了足足一月才下了床,這對於習武之人來說簡直就是重生一般。
沒多久,大哥要他隨行去拜訪一位朝中權貴。
他本是不樂意去的,但是架不住長兄為父的權威,只好不情不願的踮起了腳跟。
就是在那處府邸,他遇見了令他悔恨一輩子的人。
本著活躍筋骨為主,遊賞散心為側,結交權貴最末的心思,他很快在邸院中獨自閒遊起來。
在一處較為隱僻幽靜的林下,他眼珠一瞪,頓住了腳步。
瞧!他看見了什麼?
他竟然看見了一個少女跟一個侍女在池邊偷酒喝,那悠悠的酒香都飄到他鼻下了,但是瞧那兩人的模樣,似乎還沉浸在不為人知的竊竊自喜中。
那個少女的模樣並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說姿色平庸,但是裏外透著一股子瀟灑的“瘋勁”,十分引人,他突然想逗弄一下那個少女。
正要顯身,又覺得太過唐突冒失了點,嚇到人家怎麼辦?只好故作斯文的邁了出去。
姑娘的確夠“瘋”夠“野”,一點慌張的神色都沒有,落落大方的就把酒瓶子甩給了他。
酒一沾手,他假裝的斯文立刻撕的粉碎,露出了狂野的一面來。
兩人彷彿心有靈犀一般,一拍即和,當即攆走了礙眼的丫鬟,坐地攀談起來。
雖然並不顯丁點婦態,可她早已嫁作人婦,哪裏還是什麼少女,此次回家實在是受不了夫家的苦悶了。
他什麼都敢問,姑娘也什麼都敢回。
原來因為她姿容不佳,丈夫並不喜歡他,很久很久才入她閨閣一次,她漸漸開始厭惡那個瞎子,自己雖然容貌一般,好歹是個“完人”,他憑什麼瞧不上自己?
可轉念一想,又捨不得離他而去,一是已經嫁與人家,自然要恪守婦道,二來那人身居高位卻是生有殘疾,著實讓人憐憫。
這交織的情感擾在她心頭多年,擾的她很是苦惱。
他也不免替她傷感,覺得這姑娘忒倒黴了些,作了權貴結交的犧牲品不說,連夫家也不待見,實在是苦到了極點。
她也問他是做什麼的。
他很痛快的把自己的身份挑明瞭,姑娘也很詫異,雖然自己以有傷為名賦閒了好一陣子,但她顯然是聽說過自個的威名。
姑娘打心底是喜歡那些渾身充滿彪悍氣息的男人,眼前就有這麼一個擺在眼前,別提有多高興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人本事夠大,模樣夠醜,跟自己也十分談的來。
一番交心之談,只覺的相見恨晚。
姑娘索性在孃家長住起來,兩人相約每日在城外林中相見,他也從未失約。
這一約就是半月之久。
那一天,姑娘突然出聲問他:“喜歡我嗎?”
他愣住了,憋紅著臉也沒憋出一個響屁。
姑娘本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念頭,窮追猛打的再問:“喜歡我嗎?”
他就快憋出內傷了,沙啞道:“你嫁人了。”
姑娘目光忽然冷冽起來,還是冷冷的問道:“我只是在問你喜不喜歡我,沒問你其他的。”
他艱難的點點頭。
姑娘的頓時顧盼生輝,不算嬌俏的面容也帶上了三分姿彩,既柔腸又羞澀,更加直白的問道:“若是我肯跟你走,你會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