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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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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四章 浣衣舊香

    菡芝悵惘地嘆了一口氣,是啊,這香囊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燭火微動,就著那陳舊的淺淡幽香,她的思緒倒是飄回了那數十年前。那時,她也不過是青絲如墨的窈窕女子,那時的夏望庭還並不是如今威震四方的將軍,卻也是聲名赫赫,兵權在握,她呢,卻是他身邊侍奉的一個婢女。

    她雖說是侍女,實際上也是他從戰場上撿回來的一個孤女,那時藩王叛亂,他是平叛的首將,藩王不敵,自然困守在城中,大肆屠殺百姓,將手無寸鐵的百姓轟出城外,站在高大的城牆和數萬執戈林立的兵士面前。

    那時的他,端坐馬上,威風凜凜,一身黑衣鎧甲反射著那刺眼的日光,照的人眼睛生疼。她的父母已盡數被殺了,而她被趕出城外,同許多人一起面對著數萬大軍。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夏望庭端坐馬上,望著眼前的難民,面色不忍,卻也不過在剎那之間,隨即招手喚來了一個副將,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副將便對著城牆上喊話,若是放過城中無辜百姓,或可留眾叛軍一條生路。

    藩王作亂,自然是知道不成功便成仁,成王敗寇,哪裏還會有自己的好日子過,自然是將他們的話當做了耳旁風。

    好在他這話也並不是說給他聽的,只是說給守城的兵士聽的,眼見著大勢已去,不少人便放下了武器,親自開啟了城門迎接他入城。

    這一仗,贏得毫無懸念,她那時就似已經預見了他輝煌光明的未來和幾乎要成就的霸業,而那時,她剛剛失去了父母,只有一顆求死的心。

    難民被安排到城中安置,她趁著夜色悄悄溜了出來,尋到了一棵古樹,便欲尋死,剛把脖子套進那繩圈裏,卻從暗處飛來一柄匕首,將那繩圈斬斷,釘入了樹幹之上。

    她回頭去看,他一身常服,負手而立,神色很是奇怪地望著她,面容卻並不像一個手握生殺大權、廝殺戰場的將軍,卻自有一股閒淡的書生之氣。

    她兀自流著眼淚,先發的話,“你救*什麼?”

    他立在當場,不答反問,“你尋死幹什麼?”

    她眼淚落了滿腮,道:“我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他的神色有些瞭然,卻更是有些不解,道:“難不成家人不在的,都應該去死麼?”

    她怔怔地抬頭,不知如何作答,他浮起一個淡淡的笑意來,道:“我看你好久了,看著你從那裏麵出來,看著你失魂落魄地來這裏,看著你哭了半晌,以為你只不過是要散一散傷懷,卻沒想到你要尋死。”

    她抬起頭來,冷冷地盯著他道:“若你要早些打進城來,他們也不會死!”

    夏望庭的神色頓時有些愕然,這竟然還是怪他不成?只愕然了過後,臉上便浮起了些歉意來,道:“你說的不錯,若是我早些入城,也你的父母也不會死。”

    她只不過是爲了發泄心中的傷心和憤怒,卻並沒有想到他竟然承認了,一時有些愣怔,卻聽他聲音有些落寞,道:“若是我早些打入城來,他就不會亂殺無辜,這裏就不會平白無故死這麼多人。只怪我沒有料到他的禽獸心性,沒想到他竟然連這等事情也做得出來!”

    她擦了擦眼淚,止住了哭,愣愣地道:“你做將軍的,難道不是見慣了這樣的廝殺麼?”

    夏望庭看了她一眼,彷彿是意外她頓住了哭聲,過會兒搖頭道:“在戰場上,那是廝殺,我們不得不拿起武器,捍衛我們自己的家人、土地;在這裏,那是屠殺,只不過是爲了發泄心中的憤恨,百姓何其無辜,一切不過都是因一人貪念而起,卻要這樣多的人來承擔後果!”

    “可是你,打了勝仗,皇上和朝廷會大力獎賞你,還會加封你的官爵……”

    夏望庭搖頭道:“功名是要靠自己求取,只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我一人成就,就只能代表著我的身後有許多我的兄弟不停地倒下,可是我卻不能扶他們,因為若是扶他們,我便會輸了,更是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菡芝半晌不語,心中卻莫名起了些不知作何感想的情緒來,默了一瞬又道:“可是我已經無家可歸,不知道去哪兒?”

    夏望庭垂頭看著她,想了一想道:“你多大了?”

    “十六。”她垂著眼眸輕聲地答道,在想他有多大了?二十七還是三十,出門征戰在外的人苦哈哈的,自然要比實際歲數老上一些,他看起來也不過就是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自己猜的應該不會差。

    “怎麼還沒成家?”夏望庭踱走進,低聲道:“據我所知,你這樣年歲的女孩兒家已經要出嫁了吧?”

    提及這個,菡芝的臉上更是掛了些傷心欲絕的神色來,低聲道:“許了人家,只是他已經……他當兵去了,如今卻不知道是哪裏的孤魂野鬼了。”

    夏望庭頓時醒悟,見她傷心的模樣,忙道:“對不住,我不知道。”

    菡芝搖了搖頭,道:“沒關係。反正已經死了半年了,我早就不傷心了。”

    夏望庭“哦”了一聲,思索了許久道:“既然如此,那你便跟著我吧,我家中還有一位母親需要照顧,正好缺個心靈手巧的姑娘來照顧照顧他。”

    菡芝喜出望外,睜大了眼睛,眼中還滿含著淚花,臉上卻已掛上了欣喜的笑容,連聲問道:“真的嗎?”

    夏望庭點了點頭道:“是。你先隨我回去吧,過幾日接管此城的官員立即會到,我要回京述職,到時候你便同我一同回去吧。”

    菡芝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這樣就能成為大將軍身邊的人,也更是不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自己會有怎樣不同的未來。

    過了不幾天,來接管城池的官員自然到任,同時頒下聖旨,封他為二品公爵,回京領賞述職。他帶了一隊親衛,立即趕赴了京城。

    初到京城,他也只是吩咐了一個人將她送回他母親住處,自己入宮面聖。那一仗過後,夏望庭這個名字聲名鵲起,成為周邊列國聞風喪膽的物件,都說他是怪物,有三頭六臂,打仗才能那麼厲害,百里之內取人首級輕而易舉,菡芝每每出去買菜的時候,都在偷偷地笑,他纔不是他們訛傳的那樣呢。

    到了夏府她才知道:夏望庭原來出身江南,他身上的那股書卷溫軟之氣,正是來自那溫柔繾綣的江南水鄉,若沒有拿刀劍提槍的時候,手中握著一宗書卷,看起來倒極像是個翩翩佳公子,眉眼那樣溫柔,神態那樣認真,甚至會手把手地教她寫字,作畫,唸詩。

    寫的字也是江南的形體,作的畫也全都是江南的精緻,一草一木都含著水樣的溫柔,也有畫的她的肖像,也有給自己母親畫的肖像,他不知道: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為自己畫像之時的開心與雀躍,更不知道她將他為自己臨摹的一幅畫像,仔細地收在箱子的最底部,生怕有一絲絲損壞。

    那時,沒有仗打,他便賦閒在家,鎮日裏孝養父母,拾花弄草,很是自得其樂,她有時候在想,他那樣的人,無論做什麼都是很合適的。不知情根何時種下的,待到發覺之時,已成無法回頭之勢。

    那一日,他閒來無事,想起了調香,時值盛夏,府中池子裡的荷花開得正好,送了一院的荷香,微風吹拂,老夫人回房歇息,而她就陪在他身側,坐在涼亭之中,看他拿了調香的器具,好奇不已,低頭地問他,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他絲毫不厭其煩,始終含著笑意為她一一解答。

    過了許久,她看著他逐漸地將那香料都添置得好了,卻不防他伸出手來,將那素色的香囊遞給了自己,眉眼溫軟,笑道:“給,這是送給你的。”

    她自然喜出望外,驚喜地接過道:“是給我的嗎?”

    夏望庭笑著點了點頭,道:“你入府這樣久,從來沒有什麼東西送給你,倒是辛苦你。”

    夏府上下其實並沒有多少人,不過是幾個必要的家僕和她專職侍奉老夫人,也有其他幾個侍女,卻並未見他如何對別人上心,自然是將他這行為當做了情意。

    回房之後,便妥帖地將那香囊繡了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次日拿去給他看,很是得他讚賞,“不錯,正好襯了你的名字,也襯了這香囊。”

    她紅著臉問他,這香料的名字,他沉思了一會兒,露出個微微的笑意來,啟唇唸了一首詩來,

    “赤泥亭子沙頭小,青青絲柳輕陰罩。亭下響流澌,衣波雙鷺鶿。

    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嬌蕊。添個浣衣人。紅潮較淺深。”

    她心跳如擂鼓,緊張地看著他,他瞧了她一眼,笑道:“這香便叫浣衣吧。”

    她欣喜若狂,浣衣?添個浣衣人?她聽說,江南的女子溫柔純善,便是將自家君子的衣衫拿去河邊清洗,也會留下佳句數多。他的言下之意莫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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