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藏不住
林半夏聽不過她的叨叨,只得接了薄圍子,攏在身前,低聲與她談笑。
卻是順著那池邊走了一半,卻聽前方有人低聲笑道:“原來貴嬪妹妹在這裏,倒是不必我再去宮中尋你了。”
林半夏抬起頭來一看,卻是一個面龐粉團一般,又似芙蓉淡開,身姿豐盈,步伐輕快,笑意盈盈的女子來,卻是婉妃。
婉妃一襲嫣紫織錦長裙步履徐徐地走來,鬢上除卻那七羽金步搖顫顫巍巍之外,卻還簪了一朵拳頭大小的芙蓉花,更襯得她容色生輝。細瞧之下,那芙蓉花卻似乎是真的一般,花瓣顫顫巍巍,剔透生豔。
林半夏微微笑了一笑,走上前去,矮身行禮,“臣妾見過婉妃娘娘。”
婉妃笑得極是和善,趕忙上前虛扶了一把,道:“妹妹與我這般客氣做什麼?又不是在人前,便不必那麼拘禮。”
林半夏頷首微笑,卻仍是做足了禮數才起身,抬眼細瞧了婉妃幾眼,倒是瞧得婉妃有些不大好意思,偏了偏頭,沉吟不語。
“婉妃娘娘今日格外美麗,倒是更顯得不同了。”林半夏低聲笑了一笑,話說得不偏不倚,雖然是一句稱讚的話,得她口中說出來,卻沒什麼獻媚奉承的意味,只是純粹的一句讚歎罷了。
婉妃得了讚美,自然更是喜悅,笑了一笑道:“倒是沒什麼旁的,皇上賞下來的罷了。”
林半夏笑了一笑,不接話,婉妃近前了一步,形容倒是有些親密了,林半夏微微皺眉,不著痕跡地往前走了一步,看起來倒是迎著她,實則則是避開了一步,兩人並肩而行罷了。
白芷和紅箋垂頭跟在兩側,不言不語。
婉妃低聲道:“貴嬪妹妹倒是興致好,出來遊湖。”林半夏抬眼望了一番那湖水波紋,道:“只是坐的有些悶了,便出來走一走罷了,倒是姐姐過來,倒是會費些周折,這從東六宮過來,怕是要繞半個圈子罷。”
婉妃笑了一笑,道:“若是能同妹妹說上一說話,這半個圈子又有什麼打緊。”
林半夏轉過眼來,故作詫異地看她,“姐姐可是有什麼事?”
婉妃見她問起來,也就不再裝著了,道:“妹妹今日可收到太后娘娘恩賞的花了?”
林半夏笑了一笑道:“自然是收到了,太后娘娘恩澤後宮,便是連臣妾這裏也自然不會疏漏過去。”
“太后娘娘送給妹妹賞玩的,叫做什麼?”婉妃提及這個,似是有些興奮,故意壓低了聲音問道。
林半夏揚眉想了一想,才道:“似是一盆‘沉香’。”
婉妃臉上浮起志得意滿的笑意來,低聲道:“太后娘娘贈予本宮的,卻是一盆‘十二寶釵’。”
聞言,林半夏詫異地揚起了眉來,驚奇地道,“十二寶釵?”
婉妃見她神色驚奇,更是有些高興,點頭稱是,林半夏矮身淺淺福了一福,道:“倒是恭喜婉妃娘娘了,能得太后娘娘這般看重,這日後必然是非同一般。”
十二寶釵不過是一盆復瓣菊花罷了,只不過寶釵這名字起的同皇后簪飾的十二鳳釵有些相似,自然是這宮中諸人眼中的文章罷了,太后將這十二寶釵贈予婉妃之意,也略含了看重她之意。
婉妃伸手將她扶起來,笑道:“妹妹吉言,本宮必然是記在心中的,只是眼下卻還是有些事情,能得妹妹相助一二纔好。”
林半夏不用想都知道是蘇漫漫的事情了,只是眼下也不欲同她遮掩,索性道:“娘娘可知太后娘娘送到玉清宮中的是什麼?”
“是一盆‘紅紫’。”婉妃適才喜悅的臉色,此刻有些微微沉了下來,眉目間凝起一股不悅之意來。
林半夏莞爾一笑,“不過是一盆‘紅紫’罷了,卻是有什麼能同娘娘的‘十二寶釵’相提並論。”
婉妃沉著眉頭嘆了一口氣,這大晉最高的吉色是玄紫,皇帝皇后冕服之色,旁人自是禁用的,這最高色是玄紫,接下來便是瑞紫,紅色是喜慶吉利之色,便是任何大典之時,都免不了的大紅之色,自然也是高貴無比,紅紫自然比之可是皇貴妃的服色了。
那也就是說,這蘇漫漫如今為貴妃,便是有朝一日,她縱然當了皇后,身邊卻始終要有個礙眼的人了。
婉妃有些憤恨,林半夏淡笑著搖了搖頭,道:“不過一盆‘紅紫’罷了,卻也不能說明什麼,太后娘娘的心思,我等不敢輕易揣測,只是娘娘即為‘十二寶釵’了,倒是不必在意什麼‘紅紫’不‘紅紫’了。”
婉妃道:“本宮倒是不在意這區區一盆‘紅紫’,只是若是她始終橫亙在本宮前頭,本宮這路怎麼也不會走得順暢罷了。再者說,”
她轉過了頭,含笑望著林半夏又道,“貴嬪妹妹難道就甘願終日縮在這涼月宮裏,任她欺辱麼?”
林半夏面色一沉,讓婉妃瞧了個徹底,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冷笑來,端看她要作何反應。
林半夏頓了一頓,眼神之中露出些狠厲的光芒來,口中卻悽然道:“我不過求一方安隅罷了,這宮中無論是誰,也是與我沒什麼相干。”
“貴嬪妹妹求的這安隅可果真如此麼?若是果真那般平靜,卻又何故前些日子,受了那樣莫名的折辱?”婉妃字字冷硬,輕巧地跳出口外,不出所料地看著林半夏的神色大動。
林半夏頓了良久,卻是不曾瞧婉妃,只是望向了那粼粼湖面,沉思不語。婉妃見她半晌沒有反應,知道若是強逼也是沒有辦法,道:“妹妹好生思慮便是。”
她說完了話,自然轉頭要走,卻不期然被身後的聲音叫住,“娘娘且慢。”
婉妃露出個笑意來,轉頭看向她,她卻不答,仰頭對著白芷道:“你去來時的亭子裡候我罷。”
白芷應了,低頭去了。
婉妃自明其意,轉頭向着自己的侍女道:“你去前頭路上候著,若是來了人,便說本宮在此,要個清淨。”
紅箋點頭應承了,微微屈膝,轉頭向着來路去了。
四下裏,一時只剩兩人相對而望,湖面上送來隔岸的桂花香氣,香暖不已,卻是抑制不住林半夏說話的語氣如霜,“太后娘娘鍾愛菊花,此時恩賜賞玩也不過兩日功夫,我聽說,太后娘娘親自侍養的菊花,嬌貴得很,平日裏鮮少見得到,我們都是不懂養花之人,若是一不小心折了殘了,卻是大大的罪過,定然是要惹得太后娘娘動怒。”
她見著婉妃臉上生出喜色來,心中微微冷笑,口中絮絮又道:“姐姐的‘十二寶釵’可要靜心養護了,著人時時刻刻看著也不為過;‘紅紫’嬌嫩,倒是不好養活得緊,臣妾淺陋,這宮中的花匠或許知道如何養護罷了。”婉妃聞言,臉上的喜色卻是怎麼也掩藏不住了,喜滋滋地與她閒話了別的,轉身離開。林半夏望著她一路背影急切,顯然是喜不自勝了,心中浮起的卻不知是什麼滋味。
細細辨別一二,竟是失落大於開心了,讓她這般做了,又如何,自己也不見得有多麼乾淨,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卻沒有了往昔針鋒相對的意氣,竟是越活越倒退了。
這樣一想,心中卻還有些難受些了,正如自己儲存了許久的赤心,一朝丟棄的愧意了。她垂下眼眉,望了一望那池岸邊靜靜開放的蒲草,秋風雖勁,卻也沒能阻住這蒲草的柔韌,雖已有些枯黃,卻仍是傲立風中,微微搖擺。
她視線落在自己的腹上,低嘆了一聲,時光易換,自己做的這些不知是不是正確,卻是眼下她避不開的一條路了。
待林半夏回到那亭子的時候,白芷已是候得有些焦急了,瞧見她的身影,便急匆匆地走上前來,將她扶了過來。
見時候不早,便回涼月宮中去了,走到門前,卻瞧見遠處的一個身影忒得熟悉,慌慌張張地回來,林半夏抬眼瞧了一眼,有些疑惑,側頭向着白芷問道:“這姑娘倒是有些眼熟。”
白芷抬頭瞧了一眼,皺了皺眉頭,識得是院中的珍珠,道:“娘娘,上次恰巧碰見的便也是她。”
頓了一頓,揚聲叫道:“珍珠。”
來人腳步一頓,驚慌失措地抬起眼來,見是她二人,慌忙上前拜倒:“奴婢叩見貴嬪娘娘。”
林半夏見她神色慌張,有些疑惑,讓她起了身,才問道:“這麼慌張是為何故?”
珍珠不敢抬頭,頭埋得極低,囁喏了半晌,林半夏見她吞吞吐吐,皺了皺眉,低聲道:“有什麼不能說的?”
珍珠忙俯身叩首道:“回、回娘娘,奴婢沒什麼不能說的。”頓了一頓,才道:“奴婢是替寶珠姐姐去取衣裳,一不小心丟了一件,怕……怕娘娘責罰,這纔不敢說。”
“丟了一件衣裳?”林半夏疑惑著複述道,珍珠抬起眼來,慌張的神色恰到好處,道:“奴婢罪該萬死,不敢欺瞞娘娘。”
白芷聞言已有些不悅,開口正要呵斥,卻被林半夏攔住,見她這般緊張的模樣,倒是放鬆了些口氣道:“不過是丟了一件衣裳罷了,沒什麼要緊,倒是不必這麼害怕,起來吧。”
珍珠囁喏不動,白芷瞧了她一眼,不悅道:“娘娘說不責怪你,便是不責怪你,起身就是了。”
珍珠這才站起了身,垂首立在一旁,林半夏瞧她的模樣,似是驚怕得緊,低聲向着白芷道:“好生問一問罷了,不許嚴厲了。”
白芷矮身應了,林半夏留了她站在門外,自個抬腿進了涼月殿中去了。
白芷轉過頭來,很是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察覺到她“兇惡”的眼神,哆嗦了一下,不敢吭聲。
白芷瞧著她顫顫巍巍的模樣,倒是也不忍再過於嚴厲地苛責她了,道:“娘娘的衣衫丟了,可是知道在哪兒丟的?”
珍珠慌忙搖了搖頭,白芷想了一想,也是,若是知道在哪兒丟的,不就丟不了了麼?嘆了口氣道:“怎麼這般不小心?回頭可要好好找一找,娘娘既然說不罰你,便不罰你,下次可要小心些。”
珍珠垂頭應是,白芷又接著數落了兩句,這才放了她進門,自己旋即轉身去上殿中去了。
珍珠進了宮門,見著白芷“趾高氣揚”地進了上殿,臉上柔弱驚怕的模樣已然消失不見,跋扈的神情躍然臉上,哼,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個大宮女麼?待我日後做了貴妃娘娘的大宮女,看你還得意什麼。
她兀自想著,轉身進了房內去了,寶珠卻不在房中,她猶自不解氣,低聲囉嗦了兩句。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開了,寶珠踏步走了進來,迎面見著她甚是不高興的臉,不由得驚訝了幾分,道:“這又是誰惹著珍珠姑奶奶了,這般不高興?”
珍珠不小心被她撞見,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道:“沒什麼。”
寶珠見她的模樣,纔是不信,走上前了幾步,道:“可是去尚衣局又受委屈了?”珍珠聽她這般說,索性將錯就錯,道:“不過幾個狗眼看人低的混賬罷了,我才懶得理會他們。”
寶珠笑出聲來,“懶得理會倒是也生得這般大的氣,好了好了,以後這送取衣裳,我去就是了,你也好避著他們,眼不見心不煩。”
珍珠努了努嘴,不說話,寶珠自當以為她誠然是如此生氣了,笑著同她說話解煩,珍珠應和了幾句,兩人想了一想,低頭坐到案前,寶珠拿了針線匣子理線,珍珠支著下巴,拿著手指繞著那桌布上的花瓣的紋路漫不經心地勾勒,聽著寶珠說話,她倒是有些神遊天外。
過了許久,驀然問道:“寶珠姐姐,你在這裏可是開心?”
寶珠訝異地抬起頭來,不明所以,珍珠見她呆呆傻傻的模樣,有些不耐煩,卻又道:“姐姐入宮比我早,卻一直只是在涼月宮中侍奉貴嬪娘娘麼?”
寶珠不解地皺了皺眉,見她問得急切,想了一想也只好道:“倒也不是,我不曾想得那般遠,只求到了年紀,能夠放出去罷了,不奢望在這宮中爭些什麼。”
珍珠掩下眼中的嫌棄,嫌她有些胸無大志了,道:“姐姐難道甘願年歲大了之後,出宮去隨便尋個人嫁了麼?這便是姐姐的打算?”
她話說得難聽,寶珠皺了皺眉,卻不大同她計較,又道:“我入宮又不是爲了出人頭地,皇上也不選妃,再者說,這宮中的主子們哪個不是貌美無雙,我卻又如何比得過,只是想著到了歲數,放出宮去,找個如意的嫁了,過的平平淡淡的也沒什麼不好。”
說罷,想了一想,卻是看向珍珠,道:“尚衣局中的那幾個,你不必放在心中罷了,他們是什麼樣的人,與咱們可算是毫無干系的。”
珍珠暗暗地撇了撇嘴,很是不贊同寶珠的話,卻又不能浮在面上,呵呵乾笑了兩聲權當作應承,道:“他們全然不把涼月宮放在眼中,當真是不把主子當主子了。”
寶珠急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噓了她一聲,臉色緊張了幾分,道:“可不能亂說。”
珍珠委屈地扁了扁嘴,寶珠見她不開心,道:“這話當著我講一講也就罷了,卻是不能讓旁人聽見了。”
“貴嬪娘娘可是太子妃出身,卻是一點也沒什麼氣勢,儘讓人欺負了去。”珍珠悻悻地道,伸手颳了一下那桌布。誰料那桌布竟然抽了絲,掛在她指甲上抽出了寸長一截來。
她哎呀叫了一聲,嘟著嘴去解,寶珠笑了一笑道:“主子心裏想的是什麼,我們哪裏又知道,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珍珠伸手去解,卻不防那絲線纏繞,竟越抽越長,一時有些解不開了,奇蹟不已,搶出寶珠針線匣子裡的小剪刀來,劈手就要去剪,寶珠見她動作粗魯,怕她傷著自己,慌忙奪了下來,見她臉色憤懣,勸慰道:“好了好了,便是這點事,至於這般生氣麼?”
伸手將那絲線輕巧剪開,道:“依我看,我倒是覺得在這涼月宮裏就很好,你別看娘娘平日裏不怎麼說話,心腸倒是不差的,也不曾苛責過我們,這涼月宮中的人走了一撥又一撥,我也不曾見娘娘有過什麼動容,只是待我們一如既往的。在這兒,又不必時時對著旁人點頭哈腰,到了時候出宮去,正合我的意思。”
珍珠嗤了一聲,道:“你倒是呆這冷宮一般的地方,呆出興致來了。”
寶珠知道她心中生氣,也不與她多計較,悠然長嘆一聲道:“你啊,就是不聽我說,罷了罷了,我是管不住你,只是你莫衝撞了娘娘就是,娘娘雖然眼下好性,卻不是天生好脾氣的,你端看看,與貴妃娘娘的那一樁樁件件,便知曉。”
珍珠低聲不言,卻是不再說話了,話不投機半句多,同寶珠說話,就像是泥牛入了海,想翻騰起一些波浪來,也是沒什麼法子的。她這泥巴糊的性子,任誰同她說話,也是自討沒趣罷了。
天色昏昏暗暗,不一會兒便到了酉時,四下裏逐漸亮起燈火來,寶珠瞧了一眼外間,放下手中忙活的東西,匆匆忙忙出去了,臨出去時也囑咐了珍珠,莫耽誤了該做的事。
珍珠草草應了,卻是頭也沒抬,寶珠見她答得應付,又嘆了一聲,出門去了。珍珠卻是聽見她臨出門之前,自言自語的一句話,頓時心頭一動,精神為之一振。
“貴嬪娘娘這幾日……胃口倒是好得緊……”
珍珠站起身來,匆匆忙忙奔到門邊,遙遙看了一眼上殿,卻見上殿處慧心慧果進進出出,瞧那模樣,貴嬪娘娘用膳之事格外上心。
其實用膳之事上心也正常,珍珠扒了門框細看,卻總覺有哪裏不對勁,往日裏貴嬪娘娘用膳也不見得有這般大的動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