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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禍事

    江州城,毗鄰金陵舊都,有‘六朝遺風,八省前府’之稱,一條江津渡豎貫南北,至長河一帶,皆是行渡碼頭,其繁華可想而知,無數販夫走卒,商旅行客,都在此間盤桓中轉,是北上南下的第一要道。

    可供八馬同駢的府城陽道,客店酒家,正是人聲鼎沸,一條護城河繞城而走又從城中流經,把江州城從中割開,中間搭著許多半拱石橋,陽關大道從西向東,城內河從南到北,恰是把江州城分成了四塊。

    張簡進城後,來到了江州西市的市集上,差點便迷了方向,街邊吆喝的商販,賣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玲瓏器具,各式看上去就令人食指大動的精巧小食,以及那賣藝演武的戲臺班子,浮生浮世,彷彿一鍋雜燴。

    初下山門的小道童,眼中盡是見識新奇的驚喜,左顧右盼,流連駐足,似乎想一眼便看盡這世間之事,但受肚餓的緣故,張簡在一處賣包子的攤鋪前停了下來,問詢價格:“包子怎麼賣?”

    攤鋪老闆是個五十出頭的老漢,此時正背對著張簡和麪,聽見有人問價,隨意答道:“肉包十文,素包五……”回頭看了張簡一眼,見到了張簡身上穿著的道袍,稍稍一頓,改了口,“素包兩文。”

    張簡摸了摸道袍袖口縫補出的褡褳,摸出了幾枚銅板,小心翼翼地疊出四枚:“那給我兩個素包。”

    “誒,仙童請入座,稍等片刻,包子這就來。”

    攤鋪除了爐灶,只有兩張桌子,七條凳子,挨牆的那邊少了一條,張簡便坐在牆邊的那桌,不多時,老漢便用木盤端著兩個纔出鍋的包子,放在張簡面前,熱氣騰騰的包子發著油香,飢腸轆轆的張簡哪還受得了,也顧不得燙口,拿起一個包子吹了吹氣兒,便囫圇地往嘴裏塞。

    老漢見張簡吃法,笑了笑,將那四枚擺放在灶臺上的銅錢收好,放進了一旁的罐子裡,隨口問道:“仙童可是第一次到這江州城來?”

    張簡解決完了一個包子,正想吃第二個,聽到老漢的話,點了點頭:“正是,我初下山門,今次是頭一遭涉足江湖,老伯可有見教?”

    “咦,老拙只不過是個賣包子的,見教不敢當,唯有幾句話相勸。”老漢見張簡吃包子吃得有些噎口,掀開灶臺的一口小鍋,舀盛了一碗藕湯,送到張簡手邊。

    張簡道了聲謝,端起湯碗咕嚕咕嚕地喝了兩口,這才舒了口氣,抹了抹嘴,然後正襟危坐:“老伯請講,我聽著。”

    “仙童若要在這江州城裏逗留,且先把身上衣物換了。”老漢聲音壓低,“莫要讓官府的人瞧見,尤其是太守府那一撥。”

    張簡有些不明所以,自己又不曾犯事,為何要避著官府?

    “仙童有所不知,我們這江州的太守名喚甄隱,向來痴迷求仙問道,這城中更有明文張榜,凡經此城的道士和尚,商賈販售物價均要作對半,事後再去府衙領補賞。”老漢緩緩說著,但張簡一聽,更是迷糊了,既然那太守誠心向道,還大開方便之門,怎麼在城中行走還需隱藏身份呢?

    那老漢瞧出張簡疑惑,解釋道:“壞就壞在前月,甄府出了件大事,衙內公子忽患重疾,甄府請了不少名醫前來問診,都問不出個所以,要知道,太守的年歲怕是比我還高些,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其寵溺之深,自然不必多言。多方藥石無靈,也不知道是哪門子心思尋味,說衙內是撞了邪,為此還去請了城中正陽觀的觀主,親自為衙內主持了一場法事驅邪。”

    “結果呢,這正陽觀觀主,如今還在大牢裡蹲著,活活打了八十大板,判罪妖言惑眾,可憐哦。唉,也可憐父母心,甄太守病急亂投醫,四處張榜,重金找尋身懷異能的人士來救治衙內,這兩個月的時間,前前後後十來個自稱得道真仙,轉世靈童之類的貨色,全都鎩羽而歸,要麼破功現形鋃鐺入獄,要麼屎尿屁遁下落不明,沒一個是有真本事的,連累江州附近寺廟道觀的塵外客們,全都被‘請’到了府衙之內。”

    張簡聽得咋舌,大概明白了緣由,其中關竅牽連,主因還是衙內公子病重,至於是不是撞了邪祟,無從知曉,他一個小道童,自己都怕鬼,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當即便決定去碼頭乘船出城。

    換衣服?

    他背囊裡換洗的衣物,全跟他身上穿的一樣,從小到大,張簡就只穿過道袍。新買就更不可能了,囊中羞澀,全是靠著在故仙村寫讀書信才存了些銀兩,此去西州路途遙遠,自然要省著點花。

    只是沒等張簡辭別店家老漢,餘光便瞥見一隊衣著制式的捕快沿著拱橋行來,遠遠就聽到其中一人高聲叫喊:“包子陳,十個大肉包,五碗蓮藕湯,快些端上。”

    張簡頓時頭大如鬥,怕什麼來什麼,這世間偏偏就有這麼古怪的事,此刻他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跑了自然是做賊心虛,能不能跑掉還是個問題,被抓回去少不了板子伺候,不跑的話,這一隊捕快還是會發現他,要是被帶回去救治衙內公子,治不好,下場估計也差不多。

    店家老漢也有些倉惶,低聲道:“是高捕頭那一隊人。”

    一行五人,身著短武束服,腰間掛刀別劍,自有一派官家威儀,站在正中的領頭一人,約有八尺,身上武官袍子的質地與其他人都不一樣,還繡著鷂鷹印花,想必就是店家老漢口中的‘高捕頭’。張簡抬眼瞧去,那高捕頭身形高大,但面色卻蠟黃如疾,腰間反掛著一把連鞘長刀,一隻手搭在鞘上,虎口結了一層厚繭,不用想也知道,這高捕頭是個用刀好手。

    張簡低下了頭,想起臨走時掌教所言,福禍自有緣法,倒也沒那麼怕了,坐在凳子上,吃起了第二個包子。

    一行捕快來到了攤鋪前,店家老漢招呼道:“高捕頭請坐,十個肉包,五碗藕湯,馬上就來。”

    “咦?”一個捕快斜眼看見正吃包子的張簡。

    張簡聽到這略有些古怪的聲調,身子不免一僵,心中感嘆,掌教真人所說的境界實在太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是萬萬達不到的。站在高捕頭身側的那名捕快剛想上前來,卻被一隻手擋住了身子,高捕頭盯著張簡瞧了一下,對身側的捕快搖了搖頭,開口道:“吃包子。”

    店家老漢將幾碗藕湯端上了另一張桌子,幾名捕快依次坐下,只是那一桌四條凳子,這五個人坐,當然是少了一條。高捕頭端起一碗藕湯,徑直坐在了張簡對面,對著店家老漢道:“就這兒吧,正好有空位,分兩個包子過來就行。”

    店家老漢猶豫了一下,卻也沒有說話,只是從蒸鍋裡撿了兩個包子用盤裝好,擺放在高捕頭面前,佝僂著說了聲:“高捕頭慢用。”便回身到爐灶前和起了麵。

    氣氛詭靜,只有幾人吃包子的聲響,張簡第一個包子囫圇吞嚥,這第二個包子卻吃得極慢,有鯁在喉似的,即便張簡不是那種人情老練的主,但至少也是個察言觀色的角,此等情形,只能靜安天命。

    待張簡吃完盤裏的第二個包子,抬頭看,那高捕頭也已將兩個包子,一碗藕湯盡數解決。

    “走。”

    一個字,差點讓張簡跌坐地上,高捕頭起了身,對著另一桌的捕快們道:“都吃好了吧,今日當班,莫要耽誤了時辰……”

    四名捕快應了聲,高捕頭又對店家老漢道:“還是老樣子,記賬上,月底發了俸錢一起結。”這一行府衙捕快,便就此離開了,從始至終,都沒有人來盤問張簡一句話,待一行捕快走遠,張簡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店家老漢也鬆了口氣,說道:“快些離開吧,高捕頭宅心仁厚放了你一馬,保不準遇到其他捕頭,到時候就不好說了。”

    張簡站了起來,才發現自己雙腿有些發軟,他當然怕,初下山門就遇到這樣的禍事,實在不是個什麼好兆頭,雖說江州城裏有村民們所說的世間繁華,可除了繁華,更有人世,山上山下,竟如隔世一般。

    ……

    張簡低著頭,按那店家老漢所指的方向,從西市繞到東城碼頭附近,一路上小心翼翼,爲了避人耳目,專從小巷弄中穿行,走了足足兩個時辰,才終於到了碼頭處。

    碼頭比那市集還要熱鬧些,一條商船停靠在了碼頭處,便有無數呼喝聲,裝貨卸貨,船上的行客們紛紛下了船,書生俠客,男女老少皆有,這條江津渡,其中九成都是這樣的商船,下層艙內裝滿了貨品,上層艙則是客船,人貨同行。

    當然,若是顯貴世家,便有自家的行船。

    張簡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官府中人,這才走上前,想要問詢商船去處,若是同路,則可搭上這艘商船,儘早離開江州。

    張簡剛踏上碼頭,從那商船上,下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約莫著比張簡年長個幾歲,模樣頗為英俊,氣宇軒昂,大致應該就是這麼個樣子,女的與張簡年紀相仿,嬌俏自然不必說,雙眉如劍,十分英氣。

    少女行色匆忙,跳下商船,竟是不小心撞到了張簡,按理說,張簡自幼練習雲華仙居的玉箸戲和鍛骨操,應該能說得上身強體壯了,但被這少女一撞,頓覺肩上一道巨力傳來,腳步一滑,向後跌倒在地。

    “瑤兒,你慢些,傷了行人可不好……”那男子在其後落下,看了看跌倒在地的張簡,伸出手,“這位小道長,沒有受傷吧?”

    張簡站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沾染的塵土,擺手道:“無妨無妨,我沒事。”

    “慕容候!你到底是不是來幫忙的?”那少女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怒氣,怒視著男子。

    名喚‘慕容候’的男子無奈地道:“這件事也急不來呀,我父……那人不肯出手,誰勸都沒用,先不論是否可以見效,此事來得太過蹊蹺,不排除有歹人作祟的可能,待查清楚了,自然會有解法。”

    少女跺了跺腳,氣憤道:“你說得輕巧,換成你家的人,一顆金丹而已,怎會如此惺惺作態?我爹都快急得都白了頭髮,我娘也是每天哭啼不止,我怎麼能不急?!怎麼能不急?!”

    慕容候張了張口,卻似乎一時無言以對。

    “咦?”少女忽然有些驚疑,回頭看著張簡,“你……我爹不是將城中道士都抓起來了嗎?”

    是禍躲不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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