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樂非樂
自秦帝興方士,距今八百年,天下道門鼎盛,煉服金丹,採元納氣,類別繁多,但統一主張還是講‘修煉’二字,修心煉身,張簡還不明白修心是什麼,但對煉身已有體悟,雲華仙居內,每日辰時便要練習‘玉箸戲’和‘鍛骨操’,與他在醫書上看見一篇模仿獸類行走坐臥的養身術倒是有些類似。
煉筋鍛骨,張簡這一練就是十年,至於效果嘛,應該會比常人強壯些,但真要叫他擒虎搏熊,下場應該也和常人無異。
並非張簡悟性如何,而是那晨戲練到最後,也就這般模樣。谷塵師叔臨行下山前對他說,他天資聰穎,只是少了福緣,始終摸不到入門的訣竅。
而云華仙居向來修無為,隨心隨性,所以也沒人來指正張簡的入道,只看個人修行,像是谷塵師叔,以岐黃入道,十年一日,最終才成了自己的道,雲華仙居內的眾人也大多是如此情況,萬法殊途,大道同歸,這便是雲華仙居的教義。
雖然沒有修成道法,但怎麼也算得上身強體壯,張簡揹着行囊,徒步而行,一連走了三十里路,倒是沒有要停下來休息片刻的意思,不過天色漸暮,走了一段官道後,也沒見著道旁有驛站或是客店,隨處坐在一塊石頭下,取出水囊,咕咕地往嘴裏灌,這夏末之時,暑氣未消,體力消耗實在太大。
張簡估摸了下時辰,這般走下去,到江州府城恐怕已經宵禁了,雖然地處江南遠離兵燹,但畢竟是匪盜橫行的世道,所以各州府城都行了宵禁令,戊卯時都是門禁時刻,需手持朝廷令牌文書才能進城出城。
他自然沒有令牌文書,只能等到明日了,張簡嘀咕了一聲:“這荒郊野嶺的,也沒個落腳歇息的地方,都說亂世多孤魂,要是遇到……”
張簡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說來可笑,長於仙居的小道童,最是怕鬼,天機師叔經常拿這件事調笑他,說世間清升濁落,陰靈最喜歡聚集在陰氣凝重之地,尤其是亂葬崗,常常有陰靈鬼火,便是怨氣凝聚所致。若是有活人落單在那等地方,少不得被厲鬼吸食精血。
越是想,就越覺得周遭氣氛詭異,舉目四望,陰鬱昏沉,那鳥蟲蟬鳴,都像是在暗示著什麼。
“雷霆雷霆,殺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張簡默唸了一遍‘雷霆辟邪要訣’,稍稍給了自己一點慰藉。
‘嘎’
驀地一聲,差點把張簡嚇得屁滾尿流,恨不得立即滾回雲華仙居,抬頭一看,卻是繞樹的烏鴉在昏日時分找尋歸巢。
張簡疑神疑鬼了許久,初下山門的小道童,纔剛出了天姥山地界就後悔了。
雲華仙居內的七位師尊師叔,都曾經下山遊歷,偶爾會把遊歷所得寫成或是畫成書冊,張簡讀過天機師叔的遊記,其中講降妖的雖然不多,但也有那麼一兩個,像那題詞為‘入夢雲澤斬惡蛟,呼喝風雷上金宮’的一頁畫幅中,便是天機師叔握劍斬蛟龍的情形。張簡也曾追問過,天機師叔的回答是:“惡蛟自然是有的,我只斬了一條,可那古澤中的惡蛟何止千萬,卻是如何也斬不盡,殺不絕的……”
既然世間有惡蛟,那厲鬼自然也是有的。
天色已暗,張簡也沒辦法,只能在此地風餐露宿一晚,隨意找了些乾枯樹枝,用石塊堆砌圍住,忍著灼人的氣息燃起了篝火,有了火光,他便不再那麼怕了,雖說這點火光實在微不足道,若是真的出現妖魔厲鬼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但就像怕鬼一樣,沒什麼由來,都是張簡自己臆想出來的。
張簡從背囊裡取了些乾糧,就著水,隨意吃了點,對著火光,將那枚‘極樂令’拿了出來,在篝火一側背風處,端詳著這枚差點要了他命的東西,這玉質令牌制式古樸,也不知道是用什麼玉胚雕琢而成,有股沁人的涼意,像是握著一塊冰似的,在火光對映下,兩個古篆‘極樂’字樣散發出斑駁輝光,在那墨綠色的玉身流轉。
這枚玉質令牌,先前被人施了術法,如今已被掌教真人抹去,張簡尋思,這何嘗不是那施術者和掌教真人在‘隔空鬥法’?
仙家本領,移山填海之說,張簡未曾目睹,但總歸聽人談起過,如今玄門昌盛,天下之大,更有奇說,像是茅山天師和龍虎天師曾於赤城天都峰鬥法,召來萬鈞雷霆,將天都峰的峰頭夷為平地,又引天河倒灌,才成了如今赤城山上湖奇觀云云。張簡不認識茅山天師,也不知道龍虎天師是誰,但談起這話的人,是向來不苟言笑的玄靈師叔,所以這奇談在張簡心裏,其份量,大抵與親眼所見無異。
天機師叔說過,術有媒介,也稱‘法寶’,施展術法,大多需要透過法寶才能完成,這塊玉牌顯然便是那施術者的媒介,但張簡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什麼名堂,收起玉牌,已是月滿中天,用沙石掩埋了篝火,蜷曲身子,盤腿背靠著一塊大石。
短息長吐,漸入冥冥。
雖說不是在仙居內,但這仙居晚課,張簡還是照做不誤,打坐冥想,吞吐元氣,畢竟已成習慣,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張簡便已入坐神定,一呼一吸之間,懸若遊絲,據谷塵師叔所言,這是仙居開山老祖創下的‘返虛功’,心要口訣是‘先天一炁遊太虛,洞玄陰陽返神通’,大成之時,神遊太虛,一炁便能動山河。
張簡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堅持了數年時間,從起初盤腿就開始打呼嚕,到如今做得有模有樣,動山河是沒見著,不過入定完畢後,睡得倒是挺香。
無思無垢,張簡實在領悟不到其中玄妙,閉眼後,思緒便如萬千浪潮,紛至沓來,眼前更是走馬觀花,繁華繚亂。
恰是張簡入定,在滿月之下,那塊揣在他懷中的玉牌,竟是倏忽亮起了一道華彩,將他的面龐照得發亮,幽幽青光,彷彿與天上月光相融,從遠看去,就像張簡懷中噴薄出一道直連天上明月的光柱,蔚為奇觀。
而張簡皺了皺眉,眼前,是那一幅幅眾生百態,男女色相,讓人心生不安,耳中竟泛起靡靡仙音,無數白衣飄袂的影子在他眼前浮現,在他周身纏繞,似乎在對他說些什麼,衣袂拂過他的臉頰,那一聲聲低呵輕吟,著實讓人魂銷授予,張簡耳垂緋紅,氣息也明顯加重。煉心,最忌的便是走火入魔,世俗間的七情六慾,每一樣都是修煉途中的絆腳石,正所謂天道無親,天道無情,並非是教人六親不認,而是要做到心無掛礙,天地萬物,一視同仁。若有偏差,便淪為人心不足。
他從未經歷過這般心魔侵擾,也虧得他對男女極樂之事一竅不通,心魔未深,只覺那眼前有一團看不清的迷霧,只是隱約勾勒出一個個模糊的影子,否則如此高深的迷瘴幻術,別說他一個道心未成的小道童,便是道行極高的真人遇見了,若不小心也會著了道。
“心死群情念不生,呔,三尸退避!”
極樂景象盡數消散成煙,張簡緩緩睜開眼睛,在他身前不遠處有個人影輪廓,因為天太黑,看不清楚面容,但憑著依稀月光,他還是辨認出了那人身上穿著一襲道袍,而道袍上……有三朵蓮花,張簡愕了愕,下意識地開口:“掌……教師尊?”
月色似乎陡然間清亮了幾分,照在了來者雪白的發須上,雖說髮鬚皆白,但面容卻不似耄耋,反而如孩童一般平整光滑,鶴髮童顏,不外如是,月光之下,負手而立的道人,宛如謫仙。
張簡站起身,作了個揖。
“仙居自開派以來,不曾束道並法,你自幼在仙居中長大,雖並未授簽寫籙,真要說起來,倒也算半個仙居門人……”道人緩緩開口。
張簡沒有說話,只是靜待下文。
道人訕訕一笑:“此去路途遙遠,你孤身一人,不怕嗎?”
“先前怕,現在不怕了。”張簡囁嚅答道。
“哦?”道人有些意外,“為何之前怕,現在又不怕了?”
張簡思忖了一下,猶豫著開口說道:“先前怕山精鬼魅,也怕迷了方向找不到去處,還怕師尊責罰,現在見到師尊,便又不怕了。天機師叔也說過,天大地大,隨處皆為逍遙,雖說……雖說厲鬼駭人,我專揀大路官道行走,他們便不會來害我了吧?”
道人稍稍一愕,隨即搖頭失笑,頓了頓:“也罷,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多勸阻,此番樓蘭論道,你且去便是,仙居向來求無為逍遙,是福是禍,自有緣法。”
“謝師尊成全。”
道人揮了揮袖,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口說道:“那玉牌中刻有符法,我先前將其中靈力抹去,但符刻仍在,你道行尚淺,平日練功,莫要隨身帶著,待你成了先天一炁,說不定能有些裨益。哼,那極樂教的妖人心懷叵測,暗藏玄機,你到了樓蘭便去找你幾位師叔,遇事莫要逞強。”
張簡有些訥訥地問道:“師尊……不去嗎?”
“不了,這世間事,終究也不過是愛恨名利,與我何相干。”道人說著,便轉身離去。
張簡只是看著,遠遠聽到一句爻詩:
“天道夷且簡,人道險而難。
休咎相乘躡,翻覆若波瀾。”
明月無聲,張簡似有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