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市的夏天，日頭很足，明晃晃的陽光照到人身上，睏意全無。

    蟬鳴聒噪，康亦從十五中牆外的林蔭小路上踱步出來，大太陽刺激的她不自覺地眯縫了下眼睛，身後是那幾個女生很低的求饒和哭聲。

    嘖，欺軟怕硬的慫包。

    不過還是有個堅強點的在一直盯著她，康亦饒有興趣的回頭，她們的視線在空中撞上。

    康亦穿著秦市二中的校服。二中和十五中算是鄰家，一個私立，一個普高，拐彎隔了一條街，經常幹架。

    “是想找我的胸牌，還和我玩嗎？”

    康亦往回倒走了幾步，欣賞著“堅強”被抓花被揍到發青的臉頰。

    樂了樂，她特意彎腰，大喇喇地展示了自己的班級和姓名，笑眯眯道，“放心，以後我們會經常見面噠。”

    淡淡的嗓音，在這燥熱的空氣裡，卻讓“堅強”猛地瑟縮了下。

    女生打架，多的是用巴掌和指甲，可康亦能見招拆招，再出拳狠厲，明豔的外貌下總透出絲絲寒意，分明練過。

    “堅強”在十五中也算是橫行校裡，場面上的人她都聽過，可這位生猛的主，剛碰面就撲上來打架，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自己何曾惹過她。

    但臉面不能丟，“堅強”梗了梗脖子，放下狠話，“你他媽給我等著。”

    臉頰右側帶著些許刺痛，康亦翻進學校之後，抬手抹了抹，那幾個弱雞下手也挺狠的，雖沒見血，但康亦清楚，現在的臉上恐怕也是蠻精彩的。

    伸手把髮圈解了下來。現在正是課間操結束的熱鬧時候，人來人往的，有不少目光看過來，康亦還不想受到圍觀，便匆匆忙忙的回了高一十班。

    教室裏也滿是亂糟糟的說話聲。

    未及座位，便先見她那裏圍了一大圈的人。

    時不時的還有些操著口音的中式英語傳出，譬如，“whereareyoufrom?”

    WTF？？？學習清談會都開到了她家客廳，還不給錢？

    沒數清的黑腦袋，煩躁，燒得康亦的理智偏了線。

    不做人了。

    她磨磨後槽牙，拎了把椅子坐到人群外圍，朗聲道，“哎！看小黃漫的各位都抓緊時間啊，教導主任他突擊到高一八班啦！”

    大多數學生對主任的名號都聞風喪膽，沒誰來得及深究前半句，面前烏怏怏的一群人便做鳥獸散。

    康亦見狀，勾了勾唇角，抬眸卻對上了前桌楚德一言難盡的目光，他瞪著她，像警告。

    呵，假正經。

    康亦做事從來氣勢不輸，她回瞪他，狀似兇狠。

    大眼瞪小眼，變成對眼。

    片刻，楚德敗下陣來，他轉頭，隨後無奈向別人介紹道，“這你同桌，康亦。”…是個神經病。

    康亦聞言也偏側了下頭，才發現空了許久的同桌位上多了個少年。

    少年微微揚了下眼，碧藍色的瞳裡似盛了一方譚，靜幽沉默，隔絕了所有情緒，兀自盪出奇麗的光芒。

    啊，這就是同學們都摒棄顏面，狂飆英語的源泉。

    轉學生是個混血兒。

    還沒等得及康亦做自我介紹，就聽見楚德像被踩了尾巴般的，發出一聲怪叫，“我擦！！”

    楚德的手去撥開康亦臉邊的長髮，他實在顧不得在新同學面前要留面兒啦，嘴中的話如彈珠似的停不下，“幸虧我眼尖，這幾道血印子他媽誰弄得？有人找你麻煩啦？校內校外的？我去找幾個人給你把他們都揍到跪下！”

    聲音大到班裏人都紛紛側目。

    康亦心火燒的愈旺，她隔開楚德的手，躲了幾下，奈何楚德人高馬大，進攻激烈，康亦的九陰白骨爪被劈錯了位，手不偏不倚的，蓋到了新同桌的腦袋上。

    “......”

    深棕色的頭髮帶著蓬鬆的小卷，毛絨絨的觸感不禁讓康亦又抓揉了兩把。

    再尷尬也是沒什麼用了，康亦不要臉的選擇性忘記，她放下手，生擠出個微笑，大方讚道，“同桌啊，你的髮質真好。”

    少年的目光掃過康亦臉上，擰了擰眉，不甚在意地禮貌回道，“謝謝，我叫沈暮生，同桌，你好。”

    咦，國語說的很溜嘛。

    康亦來了興致，死活不再搭理楚德，她拽著椅子進去坐好，攏了攏桌面上的書，餘光細細的開始打量起沈暮生來。

    微高的眉骨，挺直的鼻，繃起嘴角後的美好弧線，在他的臉上，中西方人的外貌特徵被很好的糅合，渾然天成的距離感也沒能讓康亦退卻。

    漫撕男的長相她簡直愛慘，剛剛沈暮生的冷淡一瞥，卻讓她覺得眼前山花爛漫。

    真神奇。酥酥麻麻的觸感向心髒蔓延，就連壓抑的鬱結難過都一掃而散。

    大概是她餘光的視線也太過熾烈。沈暮生不得不轉過頭，詢問，“怎麼了？”

    “啊，”康亦思緒滿天飛，她信口胡謅，說，“我在想，你的眼睛這麼漂亮，一定省了不少買美瞳的錢。”

    “......”

    “同桌，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聽得懂啊？”康亦不太確定。

    沈暮生看著她，點了點頭，又補充說，“我一直在中國的。”

    “我就說嘛，”幸好沒有交流障礙，康亦的眼睛笑成了牙月彎彎，“中國的風水這麼好，你這樣的美人，理應在這裏生活了千萬年。”

    “......”

    中午，是最能餓死人的時間。

    秦市二中的伙食是全市私立中學裏價效比最高的。

    下課鈴聲一響，同學們魚貫而出，走廊裏，廣場上，有時甚至能聽到孩子們飢餓的叫喊著讓讓。

    康亦從來不先去湊這種熱鬧，她抽出張卷子準備做，而楚德依舊在她耳邊嘚啵嘚，道，“亦姐，亦哥兒，亦大美人，亦姑奶奶…”

    楚德深知康亦的不爽，也只能覥著臉，繼續解釋，“今天是我不對，太炸呼了，但你想想，咱們裡那個回家反省的還沒來，你現在受了委屈，我沒法交差…”

    “亦哥哥，你也得體諒體諒做小弟的辛苦啊…”

    “亦大美人，理理我…”

    “沒被欺負，”康亦把筆扔到桌上，不耐煩地睨了楚德一眼，言簡意賅，“愛信不信，我主動揍的她們，別問為什麼，不說。”

    “那我們…”

    “不跟你吃飯，”康亦直接打斷了楚德的話，餘光瞥見一路奮戰，睡到如今的沈暮生動了動，便立馬趕人，“你走吧，我一會兒吃。”

    這種小動作哪躲得開楚德的眼。

    他嘖了下，壓低聲線，賤兮兮的，“亦姐，你的風流病又犯了？對他，”楚德的手擺了擺，虛指沈暮生，“能持續幾天？”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以前不過是欣賞的美人多了些，怎麼在他嘴裏，就成了始亂終棄的無情“渣男”？！

    腦子有坑。

    康亦鄙視地看他，吐字清晰，“滾、蛋。”

    楚德逃竄後，康亦收好試卷，身旁的人並沒有要醒了的跡象，眉頭也只愈蹙愈緊。

    應該是在做什麼可怕的噩夢，沈暮生的呼吸越發急促，嘴中喃喃不停。

    “美人同桌，你醒醒，美人同桌…”康亦輕推了沈暮生幾把，忽見他眼角滴下淚來。

    猛然的四目相對，康亦被驚的一顫。

    沈暮生的眼睛沒有焦距，茫然，帶著委屈的可憐，只是一瞬，他平靜下來，搓了搓臉，啞聲說道，“謝謝。”

    謝謝？謝什麼呢？

    康亦自認有個優點，嘴很嚴，遇事從不多問，也不外說。

    就像現在，她很快跟無事發生過一般，笑嘻嘻的轉移了話頭，“美人同桌，起來啦，我帶你熟悉熟悉食堂環境，吃飯去。”

    沈暮生沉默地看著她，面前的姑娘眉目染笑，光華入眼，他頓了頓，有些不確定的反問，“美人同桌？”

    “對啊，”康亦彎腰，從書桌裡掏出了她的粉色星星遮陽傘，拋了拋，認真解釋道，“美人同桌是給你的名號，這樣才顯得我們親近嘛，你也可以叫我的，就…”

    她撓撓頭，“就叫我小天使好了。左右不過個稱號。美人同桌，小天使，讀起來多順口。”

    “……”

    ――

    正午的陽光，又毒又辣，暑氣從地心騰上來，把人都蒸烤得汗流浹背，熱到爆炸。

    康亦和沈暮生並肩走在路上，去往食堂，粉色小傘遮蓋在他倆的頭頂上。

    身旁是來往匆匆的各路學生，康亦慢悠悠的，向沈暮生介紹道，“二中的食堂分為西、南兩個，全靠近操場，它們都是私家承包的小三層，我的口味是更愛西食堂，偏辣偏香…”

    沈暮生不動聲色的挪到了傘外，等著她繼續講。

    康亦停下來看他，卻入眼了大半個花傘，星星在上面調皮的喧鬧，沈暮生的臉頰好像被曬紅了一樣。

    她意識到什麼，忍著笑，說，“美人同桌，你實在是太悶啦。”

    算算，他們認識了大半天，沈暮生說的話加起來都不及三句半。

    “你好歹迴應下我吧，哪怕是用嗯或者啊？”康亦又把他拽回傘下，“外面實在是太熱啦，白白嫩嫩的你，小心曬出雀斑啊。”

    沈暮生想說自己不怕，可他挪一寸，她拉一把，反覆幾次，星星傘被不停的抬高，他甚至清楚的看到她用力的細白手臂下的青筋脈絡。

    真是固執的可怕。

    沈暮生認命似的接過了傘，一言難盡的瞥了瞥傘面下的蕾絲花邊，低聲說道，“走吧。”

    他比康亦高了不止一個頭。

    康亦的視線在他高挺的鼻樑上打著轉，隨後，虛點了點，“我突然發現，你要是有了小雀斑，應該會平添幾分惹人憐。”

    “……”

    想著也是沒有迴應的對話，康亦毫不在意的目光外飄，可悶聲走了幾步，沈暮生突然搓搓後頸，應道，“…嗯。”

    ――

    沈暮生一向冷淡沉默。

    他看著康亦穿梭在幾個飯口，覺得很是神奇，身上孤僻的刺他從來不斂，甚至覺得自己的臉就是避免交談的利器。

    而那個自來熟的姑娘，像感受不到這些磁場洶涌似的，不停地靠近他，還調侃他只是悶而已。

    面前的小菜，他沒有胃口，夢裏的撕扯和哭喊到現在還扼制著他的喉嚨。

    他想出來走走，換個心情，可好像沒用。

    康亦端著辣子雞回來的時候，沈暮生正按著額頭，她怕他不舒服，正準備開口，手機卻突然叮的一聲，推送了訊息。

    那條訊息，寥寥幾字。

    ――很累了，這次。

    像真正的訣別，戛然而止。

    窗外日月天光，康亦站在原地，捏著手機，如墜冰窟。

    等不及了。

    她匆匆忙忙得向沈暮生告別，隨後，往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