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麪館
周瑾瑜第一次見到她時還是在南京科巷的“樓外樓”上。
雅緻的二樓。
《秋風執扇圖》下,葉沐雨正垂首撫琴。
手心相和,琴魂相交。
那時的她就是一身黑色羅衫,黑色羅衫上點綴著豔紅的玫瑰。
只是那時的她雖然面容瘦削卻白嫩如玉。
現在,她的臉變得更白,慘白。
這種慘白似哀愁、似悲傷、似幽怨。
更似相思。
就像她曾經在“樓外樓”吟唱的《長相思》一樣:“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葉沐雨所受的折磨似乎並不比她的母親少。
她愛上了耶律含煙,愛上了自己的仇人。
愛的本身並沒有錯,那究竟是誰的錯?是誰的錯既折磨著她也折磨著她的母親?
葉沐雨蒼白的手已搭在了承影劍的劍鞘上。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已邁出了小院的門。
她的臉似乎更蒼白,更憔悴。
她出門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她,紀楚也沒有。
黃葉落在院牆上,落在門前的石階上。
黃葉葉被蕭索的秋風吹入石階下的河水中,隨著水流飄遠,不知飄向何方。
單薄的黃葉又如何能控制得了方向,掌握得了命運呢?
紀楚的眼睛只是空洞地望著門外,她的眼睛幾乎已變成了死灰色,那是絕望的顏色。
南京。
秋意漸濃。
繁華依舊不減。
貢院街依舊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擦踵。
吳紅文一個人走在街上,看著街道兩旁琳琅滿目的小商品,他感覺愜意極了。
即便現在盟主總壇的事都由他一人決斷,他也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壓力。
或許他永遠都是這樣豁達,他的手中永遠拿著一把扇子,或紙扇或木扇,亦或是羽扇。
現在他的手中拿著的是一把紙扇。
他喜歡朋友,喜歡酒。
他喜歡見形形色色的人,喜歡聽形形色色的故事。
每當他聽完一個故事,就像是他自己也經歷了一樣。
所以,他喜歡熱鬧的地方,喜歡人多的地方。
而貢院街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天空突然響起一陣悶雷。
接著,豆粒大小的雨點便落了下來,行人漸稀,青石長街頓時變得斑駁。
既然要避雨,那避雨的地方一定要有酒,否則就會像坐牢一樣難受。
吳弘文的身側有一家麪館,剛巧那家麪館的酒很香。
吳弘文的鼻子很靈。
所以他已經走了進去。
一家樸素的麪館,甚至沒有招牌,麪館不大,屋內只擺著六張陳舊的八仙桌,三張桌子上已經坐了人,每一張桌子上只坐著一個人。
吳弘文喜歡這種市井小店,這裏似乎永遠有講不完的故事。
麪館裡只有三個人,吳弘文不免有些掃興,何況三個人中竟有兩個是和尚。
其中一個鬚眉皆白,身材瘦削,顴骨高聳的和尚就坐在門口,他在吃著一碗麪,一碗青菜麵。
他將柔軟的麪條放進嘴裏就像是在咀嚼鋼鐵一般,他一雙紅色的眸子盯著那碗麪,就似有一團火要從那紅色的眸子裡噴出來一般,那火可以度化一切魑魅魍魎。
他直挺挺地坐著,慢慢地咀嚼著。
他的桌子上只有麵,沒有酒。
不過,另一個和尚的桌子上不光有面還有酒,甚至有肉。
那是一個藏傳佛教的喇嘛,他相貌粗獷,不修邊幅,鋼針一般的鬍子佔據了一張臉的半壁江山。
他身材矮小,背還是佝僂著的。
他不是侏儒,但絕不必侏儒高出多少。
他用左手吃飯,因為他的右手很大,右手指頭也很粗,粗到無法使用筷子。
他喝一口酒,然後吃一口麵,再配一口肉。
他的表情很滿足,可以看得出來他很享受,連他吃麪的時候似乎都在笑,誰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麪館內還有一股淡淡的旱菸味,煙是從牆角桌子上的老人那裏傳過來的。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雪鬢雪鬟,面板乾癟,身上一件破舊的衣服接近白色。
老人的桌子上沒有面,只有酒。
他輕輕嘬了一口酒,又悠閒地吸了一口煙,煙霧遮住了他古銅色的臉,古銅色的手還有古銅色的牙齒。
麪館裡的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吳弘文進來,他們依舊在吃著自己的麵喝著自己的酒。
吳弘文不喜歡一個人喝酒,所以他不願意一個人坐一張空桌子。
這時,那衣衫襤褸的老者突然緩緩說道:“少俠可是在找人喝酒麼?”
吳弘文道:“一人獨飲,豈非無趣的很?”
衣衫襤褸的老人講桌子上的酒壺拿起,倒盡了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道:“少俠可願意請老漢喝幾壺酒麼?”
吳弘文微笑道:“莫非前輩已囊中羞澀?”
衣衫襤褸的老人道:“非也。”
吳弘文道:“那前輩為何讓我請你喝酒?”
衣衫襤褸的老人道:“我可以給你講幾個故事。”
吳弘文道:“講故事?”
衣衫襤褸的老人微笑道:“聽了我的故事後,你總會覺得你這錢沒有白花,酒沒有白喝。”
吳弘文道:“不知道前輩要喝幾壺酒?”
衣衫襤褸的老人道:“那要看少俠要聽幾個故事。”
吳弘文問道:“那我若對前輩將的故事不敢興趣呢?”
衣衫襤褸的老人正色道:“那老漢便將喝下去的酒全都吐出來。”
吳弘文只有苦笑。
他已在那老人對面坐下。
酒保將兩壺酒端了上來,在吳弘文和那老人面前各放了一壺。
吳弘文道:“還未請教…”
衣衫襤褸的老人卻打斷他的話道:“相逢何必曾相識?”
吳弘文大笑道:“好!說得好!”
二人手中酒杯相撞,一飲而盡。
衣衫襤褸的老人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道:“老漢今天只遇見你一個有趣的人,那兩個和尚跟死人又有什麼分別?”
吳弘文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
這話顯然是在說吃麪的那一個和尚一個喇嘛。
可是,那兩人竟似沒有聽見一樣。
那喇嘛依舊一口酒配著一口肉,那和尚依舊在用鋼牙咀嚼著鋼鐵。
衣衫襤褸的老人緩緩道:“老漢就先來給你講講這喇嘛和和尚的故事。”
吳弘文道:“看來不是我想聽什麼你講什麼,而是你講什麼我就要聽什麼。”
衣衫襤褸的老者突然抬眼看著吳弘文道:“你請我喝酒的時候,酒是我選的麼?”
吳弘文失笑道:“不是。”
衣衫襤褸的老者突然正色道:“那故事自然也該我選。”
吳弘文大笑道:“看來你要講酒吐出來了。”
衣衫襤褸的老者也大笑道:“絕不會。”
老人正要開口,卻見門口又進來一個人。
竟又是一個和尚。
一箇中年和尚。
只是,這個和尚又大又肥,麪館的門太小,他已需要側著身子進來。
而且他還需要低著頭。
麪館內雖然沒有人理他,可是他卻大笑道:“哈哈哈,好極了,我要比你們多淋了一陣雨。”
吳弘文正看著他,他似乎也感覺到有人在看他,於是也盯著吳弘文道:“雨我也是要多淋一些的。”
麪館內還是沒有人說話。
那胖和尚又接著道:“我身子寬大,一定比一般人多淋了許多,多淋一些好,還是多一些好。”
他的話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似乎是在跟所有人說話,又似乎只是在跟自己說。
他走進來,四下打量了空餘的三張桌子。
他找了一張看上去最新,最乾淨的桌子,而後搬了一個看上去最新醉乾淨的凳子方纔坐下。
他問酒保要了酒,要了酒杯。
酒保將酒杯與酒壺端了上來。
那胖和尚怒斥道:“混賬東西,我的酒壺要最大的,酒要裝得滿滿的,我的酒杯也要最大的,要比所有人的都大。”
酒保只得去換。
衣衫襤褸的老人微微笑道:“看來少俠要多買一壺酒了。”
吳弘文道:“哦?”
衣衫襤褸的老人慢慢嘬了一口煙道:“因為我又多了一個故事講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