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爱青果
去書架

第九十二章 尾聲

    在魔王徹底失敗後的幾年裡,中土世界快速地變化著。許多過去受黑暗力量影響而寸草不生的土地都重新生長出了樹木與青草,其中最明顯的改變來自東洛絲蘿林以南的褐地——僅憑地表的景觀,那兒已經不配被稱為“褐地”了。過去生活在那兒的半獸人部落仍在那裏,但隱藏於蔥綠丘陵下的地洞之內,暫且安分地與凱勒鵬和凱蘭崔爾執掌的王國和平共處。

    大河以西,人類的村莊與城鎮也如雨後青苗般生長出來,遍佈於阿拉貢的領土之上。伊西利安的平原草甸被封賜給了宰相法拉墨,而那兒的森林居住著另一群來自大河東岸的子民。他們受阿拉貢的邀請才遷徙到伊西利安,為遭遇戰爭創傷的土地帶去長青的樹木和婉轉歌唱的鳥兒。當然,這是傳說,很少有人類真的見到他們——法拉墨也不允許自己的百姓貿然深,入森林,打擾到林中居民。

    時間流逝,就在米斯龍德港裡一艘戰後纔開始建造,如今方得造成的純白無槳船駛出船塢的同時,一支精靈馬隊由西向東踏過安都因大河的淺灘,進,入到林地王國之中。很快,有國王的傳令官前來致意和帶路,引領馬隊沿著新林路繼續東行。路上他們每抵達一處林村,都會享,受到森林子民們的熱情歡迎和款待。當接近林山附近的時候,由於沿途不斷有受林村派遣覲見國王的精靈使者匯入,隊伍的人馬數量已經壯大了不止一倍,各色的家族旗幟在馬背上飄揚著。最終,這支充滿歡樂的壯盛隊伍於某個仲夏的傍晚抵達林山。

    行在隊伍最前方的是國王的傳令官費倫和手持儀仗旗幟計程車兵。他們全都身著灰色制服腰挎長劍。之後並轡行來兩匹一模一樣的棕馬。馬匹的主人是林谷雙子埃萊丹和埃洛赫。這兄弟倆無論容貌還是高貴精悍的氣魄均無二致。兩人之後纔是他們的父親——精靈與人類之中都舉足輕重的人物——瑞文戴爾領主埃爾隆德。他披著金褐色披風,前額佩戴一粒星鑽,左手指間露出鑲嵌藍寶石的黃金戒指——那是過去罕有人見,如今已失去魔力再無必要隱藏形狀的維雅戒。

    悠長遼遠的號角聲自林山腳下響起,林路兩側早已站立著許多提燈的精靈。頭戴荊冠、身著錫灰王袍的瑟蘭迪爾與王后洛斯蘿睿爾亦攜手行過長橋。費倫等精靈在長橋前下馬,向國王與王后恭敬行禮然後退下。儀仗散開,埃爾隆德領著雙子緩緩行來。瑟蘭迪爾露出微笑,與好友互相莊重、優雅地行禮,道祝福詞。

    這一晚,大殿內外開宴——這場盛宴顯然籌備已久。主人竭盡所能地款待貴賓,林地王國的子民們也被惠及,盡情在仲夏夜裏歡飲和歌舞。不過,晚宴固然豐盛,朋友之間最親,密的交談卻並非發生在宴會大廳之中,而是在宴後、國王的私人書房裏。瑟蘭迪爾命人重新取酒,親自啟瓶醒酒——所備的佳釀毫無懸念是陳年芳香的多衛寧。

    “這種酒如今已不那麼短缺,但依然珍貴,放眼整個東方,沒有任何紅酒能在口感的豐富度上與它媲美,”作為行家,瑟蘭迪爾一面醒酒一面侃侃而談,“飲下它,我彷彿能望見多衛寧依山層疊的綠色梯田,感覺到當空照射下的熾烈陽光。”

    “你去過那裏?”埃爾隆德坐在圓桌之旁的靠背椅裏問。

    “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瑟蘭迪爾回答,“那時我奉父親的懿旨去東方調查‘天賦宗師’,特意到過一些人類的住區。我還記得那兒的農人以花崗岩片在貧瘠的山坡上磊築梯田,令葡,萄樹的根莖能夠埋入足夠的深度——這做法十分聰明。誰能想到呢?聞名東方的多衛寧酒便依靠這薄壤與驕陽釀出。我和屬下們只是在人類的酒館裏不留神多喝了幾杯,便從此記住了它的獨特味道。”

    憶及往事,一絲由衷的笑意從瑟蘭迪爾的嘴角溢位。但當他注意到埃爾隆德的神情,狹長的眼角立刻眯了眯。他在另一張椅子裡坐下,舒服地架起一條腿,兩手交疊在身前端詳自己的好友。

    “我真有些意外,此刻有這樣的榮幸在自己家中款待遠道而來的貴賓。我猜,他一定不是爲了聽我議論東方的物產而來。所以……請別再裝作對我剛剛說的那些感興趣。有什麼忠告請直言,對智者的話我願洗耳恭聽。”

    “你的詞鋒還是這麼犀利。”剛剛還心思不在此處的埃爾隆德抬起視線,灰湛的眼看向瑟蘭迪爾。

    “是你不曾隱藏情緒。”

    “我就要到米斯龍德港登船西渡了,在告別你之後。”

    “這時間到來得比我想象的要早。”

    “精靈三戒失去了原有的力量。世界的重負突然間全壓迫在持戒者的身上。實話說,我感到疲憊不,堪。但是,即便我失掉了多半的力量,仍依稀看得到未來。”

    “你看到的和綠葉林有關?”

    “我的確想告訴你我心中的一個預見,”埃爾隆德的面色愈加沉重起來,揹負雙手起身,“新紀元開始了,人類統,治的時代來臨了。安都因河以西將很快盡數歸於剛鐸的統,治——從曲折連綿的海岸線到黃金森林洛絲蘿林、不被積雪覆蓋的迷霧山腹地,大河以西的每一處土地都將成為人類居住的地方。奔流河以東也是一樣,新的人類王國正在崛起。我們是屬於過去的,未來的中土世界是屬於人類的。”

    “你想暗示什麼?”瑟蘭迪爾揚起下顎,徑直問道。

    “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說,我今日能在魔王的野心之下捍衛我的疆土,明日面對短命的人類我卻不能嗎?”瑟蘭迪爾冷笑一聲。

    “我自己的脈管裡也流著一半人類的血,我瞭解人類,”埃爾隆德嘆口氣,“他們之中有懷著高尚情操的智者,也從來不少因利誘而背信棄義之徒。不會因為祖先的血統高貴,後代便永不墮入邪惡。”

    “我對人類的瞭解並不比你少,埃爾隆德,”瑟蘭迪爾微微眯眼說,“表面上看他們脆弱不,堪,一場瘟疫便可能令他們屍橫遍野,甚至整座城池淪為死城。但他們又是生命力最強的種族——戰爭、疫病從未使他們的血脈斷絕。像被春風吹過的雜草種子一樣,他們總能從破敗的廢墟里重新繁衍起來。無數事實證明,一個善良且意志堅定的人類可能擁有超越他脆弱身軀的力量,一個邪惡貪婪的人則可能比嗜血愚蠢的半獸人更加危險。不過這些,仍然不是他們能夠統御中土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因為他們沒有‘退路’,而我們的同胞卻一直走在那條‘退路’上。”

    “這是命定的路,吾友,”埃爾隆德說,“精靈的時代過去了,人類的時代來臨了。維拉的旨意降臨在我們身上,若不捨離去,終會在這大陸上化為無形的靈體,你的子民也是一樣。”

    “我從未阻止我的子民西渡。”瑟蘭迪爾的目光明亮閃動了一下,語氣卻意外地比剛纔更柔和,目光轉向大殿之外,轉向更加遙遠的地方——那裏有林木深深,交織的針葉與闊葉盡在和暖夜風中搖曳。“只要他們願意,他們隨時可以離開綠葉林,可以跟隨我的兒子去伊西利安生活,也可以去米斯隆德港登船西渡。阿門州——精靈的故鄉、精靈的歸宿,埃爾達們都這麼看待,對嗎?”

    埃爾隆德緘默不語。

    “可我的子民有自己選擇的權力,”瑟蘭迪爾說,“他們的故鄉在這裏。”

    埃爾隆德繼續沉默著在大廳中踱了幾步,之後忽然負手轉身,銳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好友。“那麼你呢?你怎麼看?這裏是你的故鄉?還是這裏仍有你要等候的精靈?——你的妻子已經回到你的身邊了。”

    “你當然可以認為這兒不是我的故鄉,我們的故鄉難道不是同一個?”瑟蘭迪爾語氣輕鬆地反問。之後他起身到桌前拾起酒器,令其中醒好的深紅酒漿汩汩注入水晶杯中。“這裏不是我的故鄉,卻是我唯一還能守護的地方。我不會離開這片森林,永遠都不會了。”

    “因為你已經無法離開,因為這是死而復生的代價!”

    埃爾隆德的話令瑟蘭迪爾添酒的動作霎時頓住。瑟蘭迪爾放下酒器緩緩抬頭,看向自己的好友。

    “我說得沒錯,對嗎?”這回輪到埃爾隆德質問。

    兩人相視一刻,瑟蘭迪爾忽然移開視線搖搖頭,徑自笑了。

    “什麼都瞞不過智者的眼睛。”

    “我已經從凱蘭崔爾女,王那裏得到了印證,”埃爾隆德說,“她說她試探過你,建議你不要再踏出森林一步,而你沒有詢問原由。顯然,你很清楚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你的岳母真是異常敏銳,不愧是留在中土的埃爾達中靈力最強的一位。她也曾向我妻子預言依拉諾的降生。”瑟蘭迪爾笑著挑一挑眉,重拾酒器添酒。等到兩支水晶杯都酒漿半注他才又開口,目中閃動著回憶的迷濛神采。“沒錯,不是維拉同情我而主動放我的靈魂迴歸,是我自己向維拉懇求的——在那片黃金色的迷霧裏,在動搖我心的歌聲裡。我明白,再不這樣做一切都晚了。我將會順從地西去,在曼督斯的殿堂中沉思我的一生與過錯,等待在一片美麗聖潔超越我所有想象的土地上重新站立。”

    “這樣不好嗎?”

    “當然好,這是主神的賜予,”瑟蘭迪爾說,“不過,比這更加寶貴的賜予是——”

    埃爾隆德緊緊盯著自己的好友,目光絲毫不減尖銳。

    “選擇的權力。在那片黃金色的迷霧裏,我自願放棄了靈魂永生,只為能回到中土——回到光明與黑暗伴生的地方,”瑟蘭迪爾看他一眼,神思已從回憶中抽,離,唇邊甚至重新爬上笑意,“想說我‘愚蠢’嗎?如果這個詞是從你的口中說出,我可以提前原諒你。”

    面對好友的調侃埃爾隆德絲毫不想理會,繼續神情嚴肅地說:“所以你的靈魂如今是依託於這片森林而存在,和它一道春榮冬衰。一旦森林覆滅了,或者你離棄了它,你的靈魂就將永遠自這大陸消失,也永不西歸,對嗎?”

    “是的,這就是我選擇的‘路’。”瑟蘭迪爾乾脆地承認。

    “我不想說你‘愚蠢’,只想說,你是我見過最頑固的精靈。”

    “最頑固?我怎麼覺得未必?你也曾選擇過,該比我更懂得這賜予的意義。”

    見瑟蘭迪爾意味深長地反問,埃爾隆德目光明滅了一下,悵然的情緒代替了剛剛的尖銳,繼而整個面部的神情都改變了——他再度恢復成那個為世人所熟悉的,歷經滄桑、洞明一切,早已無甚悲喜的智者。

    “你說得對,還有我的弟弟,我的女兒亞玟……”

    瑟蘭迪爾拾起兩杯酒,將其中一杯交至好友的手裏。兩人的杯沿在明黃的燈火下輕輕地碰了碰。等抿下這口酒,瑟蘭迪爾捻著腳杯慢慢走向透光的露臺,錫灰王袍的後襬輕輕拂過落在他身後的道道柱影。此刻夜空澄淨無雲,彷彿綴滿碎鑽的深藍絲絨。漫天星漢一道托出當中一輪皎月,銀白的光輝將大地上起伏的丘巒、喧溪茂林都映照出明暗交織的多面。瑟蘭迪爾停步仰望夜空的星月,嗓音平靜地說:

    “我很清楚未來的威脅可能來自哪裏。我們都經歷過人類的背叛,但我們也都相信過人類,並得到了他們的回報。無論日後要面對的是和平還是流血的戰爭,是結盟還是掠奪與背叛,我都已經不會感到任何的意外。”

    “這是你自己選的路,我無話可說。”

    埃爾隆德慢慢走到好友的身邊,注視對方高削挺直的側影、一絲不苟的金髮——即使不著戎甲,這身影散出的氣魄依然屬於中土大陸上最強大的戰士,千年不改。

    “然而我會在心底祝福你,甚至在心底羨慕你。”埃爾隆德說。

    “你,羨慕我?”瑟蘭迪爾滿眼不信地轉過眸光。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確……有那麼一瞬間、有那麼一點兒羨慕你。”這一晚,埃爾隆德終於第一次對自己的好友露出了笑容。

    夜已深,小寧芙瑞爾躺在搖籃裡已經睡熟,依拉諾卻還躺在母親懷中圓瞪著眼睛,輕輕地踢著被子——直到房門開啟,瑟蘭迪爾走了進來。

    “Ada來了!”洛斯蘿睿爾笑著拍了拍大女兒的臉頰。

    “為什麼還不睡?”瑟蘭迪爾重新掩上門低聲問。

    “我還要一個睡前故事,要Ada講的!”

    依拉諾似乎想要從床,上跳起來撲進瑟蘭迪爾的懷裏,結果被洛斯蘿睿爾毫不通融地按回了被窩。

    “想聽故事就照Nana的要求躺好。”

    瑟蘭迪爾說著,走向早已為他備在床邊的橡木椅,椅子上放著一本敘事詩集。

    “要聽什麼?”瑟蘭迪爾漫不經心地翻開書頁,目光落向夾在其中的書籤。

    “我不要聽詩集上的故事,我要聽人類或者矮人的事。對了,我要聽Ada講矮人的地宮還有英雄索林!米盧迪爾說他只去過河谷鎮,一點也不知道矮人的事。”依拉諾嗓音稚氣,眸光閃亮地嚷著。

    “米盧迪爾……”瑟蘭迪爾轉過視線,放慢語速輕輕挑了挑眉,“他又跟你講了什麼?”

    “他跟我講我想知道的所有的事!將來,我要封他做我的傳令官!”

    “有時我忍不住懷疑,我當真生了個女兒麼?”

    瑟蘭迪爾長長嘆息一聲,洛斯蘿睿爾在一旁捂嘴偷笑。之後,瑟蘭迪爾做出決定說:“那就講矮人的故事,只講一段。”

    等依拉諾終於心滿意足地閉著眼睛睡去,瑟蘭迪爾輕輕起身,拉過坐在床沿的洛斯蘿睿爾,和她一道走至搖籃邊——裡面躺著他們眉眼俊秀、正乖巧熟睡著的小女兒。瑟蘭迪爾把寧芙瑞爾這個名字給了小女兒,國王身邊的親信都猜測,這是爲了紀念逝去多年的陶睿爾——寧芙瑞爾正是陶睿爾被收養前的本名。也是奇怪,相比於活潑好動的依拉諾,小寧芙瑞爾真是個格外安靜又漂亮的孩子。瑟蘭迪爾彎下腰,在小女兒的一側臉蛋上親了親,洛斯蘿睿爾則在另一側親了親。之後,兩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孩子們的臥房。

    回到外室,瑟蘭迪爾放鬆地坐進搖椅裏,重新翻開剛剛那本詩集,將裡面已化作書籤的一朵枯萎的橡樹花取出來審視。曾經潔白的花瓣如今呈現半透明層層疊壓的微黃,中心的花蕊尚沒有完全褪去色彩,頂端帶一點緋紅——看來已經歷過不短也不算太長的一段歲月。

    “真美。”洛斯蘿睿爾俯身趴在搖椅背後,下巴抵住自己交疊的手臂說。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枚別緻的書籤。“哪兒來的?”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大概是萊戈拉斯放進去的。”

    瑟蘭迪爾笑笑,將書籤夾回原位,再小心合攏書本安置在一邊。之後他捉住妻子的手,令她繞過椅子坐進自己的懷裏。洛斯蘿睿爾倚靠著頰邊結實的胸膛仰起臉,全心全意地注視自己的丈夫——瑟蘭迪爾回望她的眼睛深邃而透澈。在兩人相伴的漫長歲月裡,她見識過這雙眼的許多面——鋒利的、尖刻的、憂愁的、堅定的、迴避的、隱忍的……而此刻,這雙眼裏的目光令她想起清柔的泉水,不,是醇美的酒——溫柔又醉人。洛斯蘿睿爾輕輕攀上丈夫的頸項,探身將一吻印向丈夫的眼角。瑟蘭迪爾配合地低頭,接受妻子的愛,撫與親吻。

    “我愛你,彌爾瑞斯。”洛斯蘿睿爾低聲地呢喃。

    “我知道,”瑟蘭迪爾閉著眼迴應,“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精靈。”

    “那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愛上你的嗎?”

    “這……我倒不知。”

    洛斯蘿睿爾倏忽坐直身,和自己的丈夫面對面,露出認真的表情,“在我和依拉諾一般大的時候,我的父親曾對我講過一個故事。”

    “也是睡前故事嗎?”

    彷彿對妻子的突然認真感到有趣,瑟蘭迪爾修長的眉眼舒展著,似笑非笑地瞧著她。洛斯蘿睿爾繼續注目丈夫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述說道:

    “故事發生在歐西瑞安、在我父親的少年時代。那時候,貝爾蘭大陸尚未沉,入海底,歐西瑞安被庭葛與奈恩維的子民稱頌為‘七河之地’。憑藉豐沛的水網,南多精靈們開墾了許多的良田,我父親的家族同胞就生活在那裏。某一日,有不速之客叩響了我父親家的院門。那是一名風塵僕僕的精靈,他所騎的白馬一看便是血統高貴的寶駒,但他本人卻一身普通士兵的裝扮——所著的灰袍練甲上染滿他自己與敵人的血。我的祖父友善地將他請進了家門,但這名受傷的精靈並非爲了自己來向我的祖父求援,他想要挽救的,是比他傷得更重的另一名同伴。”

    “後來,那名精靈和他的同伴怎麼樣了?”瑟蘭迪爾早已收斂了笑意,此刻嗓音低沉地問。

    “那名精靈沒有聽從醫生的勸告,帶著傷獨自騎馬離開了。因為他自故鄉出發的時候便和他的同伴一道,接受了一份比他們的性命還要重的託付——他的同伴正是為此而犧牲。感謝維拉,那名精靈沒有和他的同伴一樣遭遇不幸。但我猜,爲了完成這託付,他一定也忍受了非常大的痛苦,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洛斯蘿睿爾說著,抬起右手以指尖輕輕觸,碰丈夫的臉,“當我從父親那裏聽說這個故事,已深深敬愛著他。”

    瑟蘭迪爾默不作聲,但眉目間已然動容。

    “他勇敢、忠貞、可以託付性命。他的故事在我的家族中流傳,他的名字也早已刻在我的心底,”洛斯蘿睿爾忽然抿唇低一低頭,耳尖微微紅了,“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便在心裏想……除了他,我再不會愛上別人……無論……他會不會愛我……”

    洛斯蘿睿爾的眼睫顫動著,慢慢向前,將一吻印在丈夫的唇上。瑟蘭迪爾愣怔一下含,住她的唇,內心的波動依然沒有平息。他和洛斯蘿睿爾相伴千年了。林泉邊初識的時候他只覺得她有趣,後來嫌她呆,再後來覺得她呆得可愛。兩人相處的時候,他毫不懷疑自己牢牢佔據著主動,而她多數時候都是被動地接受。卻不曾想到,原來他一生摯愛的精靈,早在更久遠的光陰裡便已對自己情鍾。這驚訝與喜悅全要在愛人的唇上化作竭盡纏,綿的吻,但洛斯蘿睿爾卻忽然如點水蜻蜓般縮了回去,瑟蘭迪爾眯起銳利的眼審視她。

    “我……我也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洛斯蘿睿爾說話的時候身體微微繃緊,顯見的有些緊張。明白了妻子的意圖,瑟蘭迪爾忍不住再度想要發笑。

    “答案就是……我也不知道。”

    洛斯蘿睿爾不滿意地正要動彈的時候,瑟蘭迪爾忽然一把緊摟住了她。儘管經歷過多次生育,洛斯蘿睿爾的身形依然是玲瓏嬌小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瑟蘭迪爾一面握緊掌心裏的纖腰,一面壓吻妻子淺棕色的發頂,露出點兒不懷好意的笑。

    “反正……當某人在我床邊抹眼淚,生怕我會死掉的時候,我知道,我要定了這個一邊哭一邊嚷著要替我報仇的女孩。”

    夜很靜,洛斯蘿睿爾抬起冰藍的眸子,她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她望著瑟蘭迪爾,瑟蘭迪爾便吻下來,看樣子再不會輕易放過她。

    接下來的數日,林地大殿頻頻開宴,精靈王還親自率領獵手隊伍與貴客一道行出山谷圍獵。林谷雙子與綠林精靈們同場競獵,絲毫不輸於綠林的獵手。六日後賓主盡歡,埃爾隆德向瑟蘭迪爾辭行,準備踏上一早便決定好的旅程。許多林山精靈在大殿外送行,他們立於一株株松柏之間唱歌,即使不見人影,歌聲也被仲夏的微風送入將要遠行的客人耳中。

    “願森林長青,願森林的子民們能永遠這樣甜美地歌唱!”埃爾隆德在上馬之前,收攏手中的韁繩對瑟蘭迪爾說。

    “可能不必說‘再會’了,但祝福之語不可簡省,”瑟蘭迪爾微笑著迴應,“願吾友到了那片神聖和美的土地上,不再為任何事煩惱傷神——過去幾千年的憂愁已經在他臉上留下足夠多的痕跡了。”

    “這是什麼意思?”依拉諾揚起嬌俏的臉蛋,仰望身旁牽著自己一隻手的父親。

    “是和朋友開玩笑的意思。”瑟蘭迪爾說著彎下腰,小心抱起依拉諾,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裡。

    “埃爾隆德叔叔為什麼要憂愁?”依拉諾又問,一雙湛藍的眼睛充滿同情地望著埃爾隆德。

    “我憂愁的……大概就是沒有一個像你一樣,可以抱在懷裏的小女兒。”埃爾隆德雖然是在對依拉諾說話,卻不忘瞪一眼笑意愈深的瑟蘭迪爾。

    “願日月與星辰照耀你的路。”

    “願兩位公主將來都如她們的父母一樣,收穫幸福。”

    “如果你的一雙兒子不打算和你一道西渡,我很願意讓我的女兒們和這樣的英雄結交。”

    埃爾隆德搖搖頭笑笑,之後翻身上馬。在陽光烤熱大地之前,遠行者的馬隊出發了。埃爾隆德走了,曾經的瑞文戴爾領主,中土世界舉足輕重的一位領,袖人物走了——他和兒子及侍從們騎馬遠去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蜿蜒林路的盡頭。等望不見友人的身影,瑟蘭迪爾也攜著女兒朝大殿的方向折返。透過葉隙的陽光如碎金子般灑在父女倆色澤完全相同的淺金長髮與肩膀上。

    “為什麼小寧芙瑞爾一直睡啊?她和Nana錯過送別埃爾隆德叔叔了。”依拉諾坐在父親的臂彎裡抱怨說。

    “你像她那麼大的時候也一直睡啊。”瑟蘭迪爾漫不經意地回答。

    “萊戈拉斯呢?”

    “一樣。”

    “所以小孩子真沒意思!”

    “為什麼這麼講?”瑟蘭迪爾被女兒的話惹得好奇又好笑。

    “米盧迪爾總說我這不能做、那不能做。他總是嫌我小,什麼都不讓我做!”

    瑟蘭迪爾聞言幾乎要笑出聲。“別總跟著米盧迪爾滿山亂跑。每次你在的時候,我看他都特別狼狽。雖然最狼狽的一次還得算……”

    “哪一次?”依拉諾一下子眼睛亮了。見父親不語,她便雙手摟住父親的脖子來回地蹭。“我要知道嘛!”

    “你自己問吧。你不是說,他什麼都和你講嗎?”瑟蘭迪爾一臉揶揄地瞧著女兒。

    依拉諾眨眨眼,竟然真的不再纏著問了。過一刻,她昂起小腦袋,以稚,嫩清甜的嗓音唱起《露西安之歌》——其中旋律最歡快的章節:

    在維林諾有成群的獵犬,

    它們繫着銀項圈。

    雄鹿,野豬,狐狸,野兔,

    還有靈巧的袍子

    在蒼翠林中往來自如。

    森林裏有醇酒與獵歌,

    四蹄掌金的快馬,

    最勇敢的獵人手中

    擎著描繪日月的旌旗。

    掌管此間森林的神祇

    乃是偉大的歐洛米。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