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瑞亞斯的回憶7
“在你出生不久的時候,王后殿下曾經預言……你會成為辛達族出色的戰士,但災禍也會降臨到你的頭上……這些災禍與多瑞亞斯的命運相連……與辛達族的命運相連……”
倪西斯安的低語徘徊在夜燈的微光裡。被痛苦浪潮湮沒的瑟蘭迪爾用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看清自己的母親,可眼前的一切都被遮蔽上一層虛幻的白影。寒冬像沉重的帳幕籠罩了他,他身體裡的熱度正在被這困住他的沉幕持續吸走,留下的只有從傷口蔓延向整片腰背的劇痛。他捂著左脅,痛苦得蜷曲**。彷彿被下了惡毒的咒語,耳邊母親的聲音愈來愈低微,他就快要沉入黑暗冰冷的煉獄,徹底聽不見也看不見。可忽然,另一個聲音直擊他意識深處——
“眾神請聆聽我言,請將給予我的恩賜也傳遞給他……讓他免遭噩運……拯救他……”
就在這時,一道金銀交織的光劃破了眼前所有的幻影,毒液散播的咒語也一剎那煙消雲散,他視野裡的一切又重新清晰起來!這道光並不刺眼,但它比黑夜裏瓦爾坦的星辰更明亮,比隆冬裡最盛大的篝火還要溫暖,它是枯萎的雙聖樹僅餘世間的紀念,是從死亡裡喚醒卑微生命的希望!
“感謝維拉,令我所愛的精靈回到光明之處。”
這一次瑟蘭迪爾終於聽清,那是塔尼斯的聲音。他在這光芒中睜開眼,見塔尼斯坐在自己的床邊,胸前佩戴著美輪美奐的諾格萊米爾——那串以鮮血與性命為代價換來的寶鑽項鍊。瑟蘭迪爾喘息著注視自己的主人,他驚訝地發現塔尼斯的樣貌和從前不同了——她的眼角出現了和平凡婦人一樣的皺紋,原本漆黑如夜的長髮如今夾雜了幾縷銀絲。但這一幕又彷彿只是他的幻覺,眨一眨眼,塔尼斯又恢復成從前的塔尼斯——二十餘年的時光絲毫沒有在這位全中土最美麗的精靈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瑟蘭迪爾恍恍惚惚地喚了一聲“殿下”。他並不知道剛剛是精靈寶鑽的力量,讓塔尼斯憑藉執念從凡人的軀體裡一瞬間煥發出極大的能力。這能力令她從死亡邊緣挽回了他,但也過快地消耗了她的生命。而他同樣不知道的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被雙聖樹之光喚醒的他現在被賦予了和光明精靈一般的睿智與強韌,明亮的目光可以穿透極黑暗的地方。
“本以為我會同時失去我的父母與弟弟,但感謝維拉賜還了你,”塔尼斯自悲傷中露出一點微笑,同時握住他的手,“你終於來我身邊了,彌爾瑞斯。維拉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不久歸來的戈恩帶回了迪歐繼位以及瑟蘭迪爾的父母平安無恙的訊息。因為塔尼斯的悲傷和父親歐瑞費爾的授意,逐漸康復的瑟蘭迪爾沒有立刻離開。在處理過寧斯洛斯的安葬事宜後他又回到嘉蘭島,像過去那樣侍奉在塔尼斯身邊。陽光明媚的日子,他時常去花園與泉池邊散步,碰到在那兒玩耍的迪歐的三名兒女。
彼此熟悉後,瑟蘭迪爾時常帶著他們深入林地去騎馬漫遊。他尤其喜歡將迪歐的兩個幼子輪流託舉到自己的肩膀上,聽兩個小傢伙喋喋不休的告訴他從綠精靈口中聽來的關於大綠林的傳說。那片巨大美麗的森林遠在險峻的迷霧山脈以東,據說生長著許多不同於西方的奇珍異木。它是綠精靈們從前生活的地方,至今仍然活著他們的親族。顯然,比起繼承富饒的貝爾蘭,兩位小王子更樂意到神秘陌生的地方探險,甚至已經設想好建功立業的細節。
“到時你會和我們同去嗎?瑟蘭迪爾。我允許你騎一匹整個王國最漂亮的白馬跟在我的身後。你現在騎的這匹就很不錯,但要把馬鞍換成銀色,再戴上個銀鈴鐺。”從後摟住他脖子的大王子說。
“多謝陛下的厚愛,”瑟蘭迪爾配合着用恭敬的口氣迴應,“可我尊貴的陛下,我已經騎上了整個王國最漂亮的一匹馬,請問您的坐騎是什麼呢?”
“大角鹿!我想,大角鹿一定不錯!綠精靈們說,在大綠林再沒有什麼動物比大角鹿更漂亮啦!”坐在他身前的小王子建議。
瑟蘭迪爾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在他的記憶裡,嘉蘭島的生活是悲傷沉寂後最輕鬆美好的一段時光。後來迪歐因為思念兒女派近衛隊去嘉蘭島接王子與公主回明霓國斯。塔尼斯召來瑟蘭迪爾,要他跟著隊伍返回——那是瑟蘭迪爾最後一次覲見塔尼斯。戴著諾格萊米爾、坐在精緻木椅裏的塔尼斯美麗更勝從前。甚至整座嘉蘭島都因著雙聖樹的光輝而枝繁花茂,泉涌不涸,彷彿映照著維林諾的景象。
“我會永遠記得這段日子,殿下,”瑟蘭迪爾單膝跪在塔尼斯深藍的裙裾前,“您知道無論我身在何處,都永遠當您是我最尊貴的主人。”
“可惜我不能自私地把你繼續留在身邊,因為你已經不是我的侍衛而是真正的軍人了,彌爾瑞斯,”塔尼斯微笑著回答,“去做你想做的事,忠於自己的心。願我的子孫有和我一樣的榮幸,得到你的忠誠與輔佐。”
第二日,瑟蘭迪爾與其他前來迎接的近衛們一道,騎馬護送王后與王子公主乘坐的馬車離開嘉蘭島,伴著夏日蔥籠的綠意踏上歸鄉之途。馬隊穿越瑞吉安森林到達明霓國斯是在某個晴朗的傍晚。千窟石殿內外到處亮著銀色和琥珀色的燈火,滿城百姓一片歡騰。護衛隊員們在大殿裡覲見新王迪歐。由於同時繼承了父母的血統,迪歐只二十餘歲卻高大強壯,擁有一頭漆黑的捲髮,英俊的五官時常流露歡欣之情。當著所有朝臣的麵,他給每個護衛隊的精靈都賜下獎賞。瑟蘭迪爾得到的獎賞最厚——是一枚漂亮的紅寶石戒指。親眼看着兒子戴上國王賞賜的戒指,歐瑞費爾不禁露出驕傲的神情。瑟蘭迪爾也偷偷看了一眼人群中自己的父親,耳尖有些發紅。
“你很勇敢,瑟蘭迪爾,”身著灰袍的迪歐走下王座說,“這一次你的功勞不小,我很想在身邊給你安排一個職位,但梅博隆卻留下囑咐要你去劍士部隊報道。你的想法呢?是待在明霓國斯陪伴我,還是去邊境?”
聽到梅博隆的名字瑟蘭迪爾雙眼一亮,趕緊說:“陛下,我願意去邊境,跟隨梅博隆大人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哈,你這樣無情地拒絕我!”年輕的國王聳聳肩在他耳邊說,之後直起身才放開嗓音,“這決定很好,說明你的勇敢不是一時之舉。去為我守護好北方,將來說不定我會委你以重任。”
“是,陛下!”瑟蘭迪爾慌忙行禮,他打心眼裏喜歡這位充滿朝氣的新王。
結束覲見,瑟蘭迪爾急不可耐地往家趕,甚至沒有等待仍在大殿中議事的父親。霓西斯安開門的時候便開始哭,一面抹眼淚一面要檢查兒子的傷。不過扔下行囊的瑟蘭迪爾不給母親機會,一把將嬌小的母親打橫抱起來。霓西斯安立刻嚷著要兒子放下自己。瑟蘭迪爾卻不打算聽話,在懷中母親毫無作用的低罵與拍打中,揚著臉露出壞笑走向餐廳——早已塞好靠墊的舒服椅子與豐盛的晚餐正在那兒等待著他。
當月,瑟蘭迪爾離開明霓國斯去北方劍士部隊報道,立刻投入到一場與半獸人之間的小規模戰爭中去。安格巴已經得到多瑞亞斯的保護環失效的訊息,開始肆無忌憚地向南擴張勢力。半獸人源源不絕地從險峻的阿納赫通道南下,過去平靜的丁巴爾地區陷入了戰亂,連生活在貝西爾的精靈百姓也都惶惶不可終日。這場戰爭一直持續到第二年春天,雙方各有折損,以半獸人暫時退兵到北丁巴爾告終。王國貌似又恢復了平靜,直到秋天的某一日,陪同公主南行住到嘉蘭島的一名精靈侍從回到明霓國斯,身負一封書信與一個木匣請求覲見國王。迪歐當著眾人的麵親手開啟木匣,寶物煥發出的光彩一瞬間照亮了大殿——裡面竟然藏著鑲嵌寶鑽的諾格萊米爾!無論迪歐還是其他精靈都陷入了悲痛中,因為他們明白,那是戈恩與塔尼斯離世的記號——兩人已一同踏上人類得以超越這世界限制的命運。
從此,諾格萊迷爾佩戴在了迪歐的身上,使他成為伊露維塔眾兒女中最耀眼的一位,他想要重振多瑞亞斯的決心現在看起來也似乎不是不可能了。庭葛的繼承人佩戴著諾格萊迷爾的傳言散播在各處的貝爾蘭精靈當中,他們說:“費諾的一顆精靈寶鑽再度於多瑞亞斯散放光芒了。”於是,費諾眾子所發的誓言再度醒來。當塔尼斯佩戴著那條矮人項鍊時,沒有任何精靈敢攻擊她。但是當迪歐自豪的宣言與多瑞亞斯復興的訊息傳出,費諾七子在北方荒野中再次聚集,並派人送信給迪歐,申明他們對寶石的所有權。
迪歐沒有給費諾眾子任何答覆,對方似乎又像上次一樣放棄了。只有少數大臣在議論費諾兒子們發下的可怕誓言,擔心會有新的災禍降臨,歐瑞費爾就是其中之一。他向迪歐建議收縮北方邊境的防守,因為除了費諾眾子,邪惡盤踞的安格巴也在北方。這一年來,半獸人騷擾邊境的情況比過去嚴重得多,以多瑞亞斯目前的兵力實在已無法控制那樣廣大的地區。但年輕氣盛的迪歐拒絕了這個建議,反而決定增兵,誓言絕不放棄王國的每寸疆土。
凜冬降臨了,大雪從北方撲來。劍士部隊的精靈們在貝西爾一處生長著高大樅樹的山坡上紮營。這裏比明霓國斯寒冷許多,漫天雪絮紛飛,地面也被厚厚的積雪所覆。狂風颳過林地如鬼哭狼嚎,能壓倒這風聲與撲簌的落雪聲的,只有兵器交碰的尖銳鳴響。儘管氣溫如此之低,作為對手的兩名精靈仍只穿灰綠薄衫、周身霧氣蒸騰。他們都使長劍,雪絮被飛旋的銀光攪動,劍鋒不斷激碰又彈開。劍主人都竭力在每一招後,迅速以銳利的目光捕捉對方的破綻,給予狠命的下一擊。許多精靈士兵也在旁觀這場耗時長久的比試,而一個披裹連帽斗篷的高大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他們之中。當雙劍中的一柄終究被挑飛的時候,他頭一個鼓起掌來。
梅博隆敏銳地轉過頭,忽然哈哈大笑,“看啦,瑟蘭迪爾,來的這是誰!”
年輕的精靈正從雪地裏拾起自己被打落的長劍,聽到首領招呼才直起身,注意到滿身滿兜帽都覆蓋白雪的精靈。
“父親!”
瑟蘭迪爾一時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又欣喜得不知所措,趕忙收起劍,用袖口抹掉臉上的雪沫。歐瑞費爾笑著掀開兜帽,露出與白雪混為一色的銀灰長髮。他很滿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在冰天雪地中成長得如此強壯。
“如今的半獸人時常穿著厚甲逼近,弓箭應付不了,所以我要瑟蘭迪爾學習用長劍,”夜晚無人打擾時,梅博隆在帥帳中對歐瑞費爾說,“我看很快,劍士部隊裡就不會有精靈能強過他了,連我都得小心。”
“把彌爾瑞斯托付給你是我做過最明智的決定。”歐瑞費爾說。
“就算我要他去完成最危險的任務,你也這麼認為嗎?”梅博隆眼含笑意問。
“聽從命令是他的職責——他是一名戰士,”歐瑞費爾說,“你我呢?又何嘗不是?”
梅博隆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陛下要我怎麼做?”
“暫時和我換防,讓你的屬下回明霓國斯得到休息。明年春天的時候,準備收復整個丁巴爾。”
“收復丁巴爾……”梅博隆眸光閃動地重複一遍。
“我提出了反對,但結果你看到了。”
“結果就是你來這兒和我並肩作戰了。”梅博隆忍不住勾唇。
“既然反對沒有用,我也不打算看你一個人送死。”歐瑞費爾挑一挑眉迴應。
“那麼到春天的時候一起來大幹一場吧,老友。”梅博隆終於爽朗地哈哈笑起來,朝歐瑞費爾伸出自己的手。兩位朋友的手在燈火下緊緊相扣。
數日後,梅博隆率領自己的部下拔營,離開了這座山丘,換新到達的部隊駐守。唯一例外的是瑟蘭迪爾,他自願放棄休假陪伴在自己父親身邊。更何況,歐瑞費爾帶來計程車兵許多是他在禁衛軍中的夥伴。即使每天都必須忍耐嚴酷的環境,在大雪紛飛的森林裏巡邏狩獵,這些年輕的精靈也絲毫不覺得難捱。唯有歐瑞費爾心事重重,他時常登上貝西爾森林的主峰歐貝爾山向北眺望,觀察半獸人在丁巴爾的活動,以及眺望更北方的荒原,彷彿除了半獸人之外還有什麼令他擔心。瑟蘭迪爾敬愛父親思慮周全透徹,但他仍樂觀地期待著春天的戰事——渴望收復被敵人荼毒的沃土,渴望佩在腰間的長劍出鞘飲血。
然而毀滅的腳步自無人預料到的方向逼近了。費諾諸子帶著諾多族計程車兵秘密繞過多瑞亞斯的北方防線,從被他們收買的矮人地界裡過境。後來又埋伏在邊境數日,派士兵冒充精靈百姓打探訊息,直到把灰精靈們的戍守情況徹底摸清。一個隆冬的寒夜,諾多軍隊潛入了多瑞亞斯,用欺騙或者偷襲的方式在極短的時間內長驅直入,直搗明霓國斯。梅博隆率部力敵,戰死於長橋。千窟石殿裡,迪歐與費諾的兒子們正面交手。這位集合了三個偉大血統的王和他的王后那夜悲慘的死在親族的劍下——他的劍同樣也殺死了費諾的兒子凱勒鞏和庫路芬。凱勒鞏殘暴的部下因此宣佈屠城,無數沒有武器的精靈百姓也遭到了殺害。
各個邊境要塞得到訊息後紛紛回援明霓國斯,歐瑞費爾同樣率軍南撤。南撤的路上,斥候抓到了幾名諾多族士兵。被問起在做什麼,這些士兵神色驚慌言辭矛盾。經歐瑞費爾嚴厲地盤問,他們終於交代了實話——他們的任務竟然是把迪歐的兩名幼子扔到黑夜中的森林裏喂狼!
聽到這訊息瑟蘭迪爾立刻與父親作別,帶俘虜和一隊士兵趕去森林搜尋。但不眠不休地搜遍了尼多瑞斯森林與瑞吉安森林各處,他們始終毫無所獲。自此,再也沒有精靈知曉兩位王子的命運。倒是公主愛爾溫和精靈寶鑽,後來被證實是由一群忠心的王室貴族護送去了西瑞安河口,不少多瑞亞斯的流民也在那裏安頓下來。這一部分辛達族精靈最終歸順了非費諾家族的諾多至高王吉爾加拉德。
第二日傍晚,結束徒勞無望的搜尋,疲憊已極的瑟蘭迪爾最終趕到了明霓國斯。長橋前鴉聲悲泣,慘狀無可訴說。即使被矮人攻破城池,這裏也沒有發生對普通婦孺小孩的屠殺——但現在,明霓國斯已成為一座死城。當他穿過寂靜無聲的大殿,沿著佈滿血跡和斷劍的臺階走進自己家中的時候,看到父親歐瑞費爾仍守在母親倪西斯安冰冷的屍體旁悲傷落淚。
多瑞亞斯,這裏的一切都毀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