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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東進大綠林3

    當被冰雪覆蓋的草根重發新芽,西瑞安河恢復湍湍急流,貝爾蘭的春天如期來臨了,唯有橫亙在安格巴大門前的山谷永遠陰沉淒涼。一支眾達千騎的座狼騎兵就從那扇又闊又黑的拱門裏魚貫而出,領隊的半獸人頭目叫安佛列爾,除了醜陋之外他的兇狠狡詐也一樣出名。這支隊伍行出山谷不久,幾名斥候便在安佛列爾的授意下飛一般直奔歐西瑞安而去。

    其時歐西瑞安北面與西面的三座要塞上,原本駐守的綠精靈守衛已盡數替換成灰精靈,一場在惡魔鼻子底下的遷徙從冰雪初融時起已經開始了。綠精靈首先南撤,他們的戰士少百姓多。這些遷徙的百姓趕著載滿財物的馬車,拖家帶口,腳程根本無法加快。還好有諾多至高王吉爾加拉德作出安排,一支船隊由海港出發,順著化冰的西瑞安河往東至歐尼恩渡口接應他們。之後出發的是辛達族和願意同行的綠精靈們。他們要走的都是山路,歐瑞費爾下令所有精靈只攜帶最少的行裝,拋棄沉重的財物。戰士們也都卸下了合金重甲,只穿輕甲上路。

    當安佛列爾的半獸人部隊兵臨城下的時候,歐西瑞安已幾乎空了。只是從邊境上看一切似乎照舊——三座要塞的城頭都掛著辛達與南多的雙王旗,要塞裡計程車兵也按時輪班巡邏,只是互相之間的對話已經由南多語變成了辛達語。安格巴的半獸人根本無法辨識兩種語言的微小差別,因此安佛列爾得到的訊息是歐西瑞安依舊防守嚴密,辛達與南多也依舊同盟穩固。半獸人的大軍在多瑞亞斯境內暫且留駐下來。但安佛列爾是久經沙場的指揮官,他寧可相信自己靈敏的鼻子也不信任愚笨的部下。觀察一段時間後,他決定發動一場騷擾戰試探虛實。一支百人隊伍朝著三座要塞中的一座出發了。

    那是一個春天的雨夜,隆隆猶如戰鼓的雷聲從天邊滾來,大雨瓢潑落下。半獸人部隊剛一接近要塞便遭到了精靈弓箭手們的反擊,城牆上立時吹響號角。這號角聲向來意味著不久就有增援到來,但安佛列爾不允許他的部下後退,他已注意到自己所遭遇的抵抗比從前削弱了,他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攻下這座要塞。

    那一夜戍守這座要塞的精靈全部戰死,直到最後一名戰士倒下也沒有任何增援從後方趕來。可是當安佛列爾在第二日的清晨面帶得意之色登上崗樓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忽然變成了惱怒——一夜間,另外兩座要塞上的王旗消失了!他迅速派出探子,得到的報告是不僅這些要塞裡沒有一名士兵,連附近的農莊都空無一人!安佛列爾現在知道自己被戲耍了,原來精靈們吹出的號角聲並非求援訊號,而是在通知最後一批族人撤離!這些精靈戰士以必死的信念堅守在要塞上,迷惑了魔苟斯的部隊,為自己的同伴爭取到儘可能多的轉移時間。

    盛怒的安佛列爾立刻派出所有的斥候在附近搜山——那裏茂密的山林比南面的平坦地帶更容易藏匿,趁著夜色撤出計程車兵極有可能還藏在那兒。就在斥候們進入山林的時候,瑟蘭迪爾也集合了之的部隊。除了被攻破的要塞,另外兩處要塞計程車兵一個不少的趕來了。這些辛達戰士都騎在馬上,腰挎寶劍,揹負強弓和箭袋,可看起來卻無精打采。這時東遷的主部隊已經離他們數百里之遙,即便輕裝簡行這也不是一段容易追趕的路程。況且捨棄同伴的負罪感正折磨著他們,每位精靈的臉上都寫著哀傷與沮喪。

    “如果死去的族人不能換來你們活著走出這片森林,那他們的犧牲就白費了,”瑟蘭迪爾嚴厲地說,“抬起你們的頭看著我,別讓我的話成真!”

    所有精靈真的依言揚起頭顱,振作起精神。他們本就是瑟蘭迪爾親自挑選出的精兵,此刻,即便他們眼中還殘留著哀傷,沮喪已經消失了。沒有帳篷也沒有補寄,這些戰士只帶著水和蘭巴斯上路——困了便在溼漉漉的林地裏鋪上氈毯休息,餓了吃冷水和乾糧。只要停下來,瑟蘭迪爾一定會派出機敏的哨兵警戒四周。不久,精靈們發現了追蹤而來的半獸人斥候。可瑟蘭迪爾下令不得獵殺他們,避免引起敵人主力部隊的注意,只是在斥候靠近時立刻動身轉移。這樣一來即使座狼的鼻子很靈,即使敵人好幾回都非常接近精靈們的休息地,卻一次也沒有真正找到過精靈。

    一連數日毫無所獲終於逼得安佛列爾認真考慮起精靈們遷徙的去向。在狡猾的他看來,東去的路線橫阻著藍山與險峻的迷霧山,北面最高隘口又在安格巴陰影的籠罩下,相較起來,精靈聚集的西瑞安河口顯然是更加理想的遷徙地。安佛列爾於是決定親自帶領部隊向南追擊,同時下令駐紮在多瑞亞斯的半獸人也立刻拔營趕來支援。

    如今南貝爾蘭平坦的大陸上,一場半獸人與南多精靈的速度角逐正在展開。在邊境要塞被攻破四日後,第一批半獸人追上了押後的精靈部隊。綠精靈戰士們在奈恩維的指揮下英勇對敵,將這支半獸人隊伍盡數殲滅,只有頭目安佛列爾僥倖逃脫。那時候綠精靈百姓們已經在歐尼恩渡口依次登船前往下游,但由於船隻不足,下行的時間拖得很長,多瑞亞斯的半獸人大軍逐漸追趕上來。

    為攔住敵人,綠精靈戰士們在渡口附近結成了重重的長槍盾劍陣。但無論他們多麼英勇,也不足以抵抗數倍於自己的敵人。後來到達海港的綠精靈們用眼淚寫下了詩歌,記錄這場慘烈的大戰。從白天到夜晚,精靈部隊節節敗退,歐西瑞安領主奈恩維英勇陣亡,數百精靈戰士慘死沙場。渡口也被半獸人放火焚燒,不少百姓死於非命。這場令精靈們痛心疾首的戰鬥直至吉爾加拉德派來支援的大船趕到才扭轉了局勢。半獸人大軍最終被諾多軍隊擊潰,可安佛列爾又一次逃脫了。

    那一夜,歐尼恩渡口沖天的火光即使遠在藍山上也能望見。瑟蘭迪爾和跟隨自己最後撤出的精靈們一道朝著渡口默默致哀。他們都披著灰色的斗篷,戴著兜帽,馬匹在山崖前一字列開。但除了致哀他們什麼也不能做,正如同之前他們也捨棄了在要塞上堅守至死的族人。知曉這場慘劇的灰精靈並不多,其中大部分又主動選擇了緘默,因此在南多族身上發生的事直到很久以後才被東進的精靈們知曉。沉沉夜幕下瑟蘭迪爾終於拉轉韁繩扭頭離去,將他自出生時起一直生活併爲之流血的貝爾蘭大陸置於身後。其他精靈也都這麼做了——他們比之前更加渴望追趕自己的族人。

    現在東進的隊伍裡,埃勒林是所有南多精靈的領袖。他一路都在擔心著那些留守要塞的辛達戰士,而原本戍守那裏的是他和族人。當會議上瑟蘭迪爾提出這個計策時,他立即表示願意承擔押後的重任,但歐瑞費爾駁回了他的請求——無論他多麼不願逃避責任,現在的他都必須和追隨他的族人在一起。自離開歐西瑞安,一連十餘日埃勒林的心思都徘徊在身後。這段日子裏,東進的隊伍已經穿越了廣袤的雅西頓荒原、繞過風雲丘,逐漸攀登上迷霧山脈的前哨——薩督姆高地。一路幾乎算得上順利,除了在風雲丘附近他們遭遇了一小股半獸人的襲擊。那場仗辛達與南多戰士取得了全勝,殺死了所有自黑暗山坡上蜂擁而下的敵人。不過埃勒林知道,取勝是因為精靈們在人數上佔絕對優勢——如果是一支力量單薄的馬隊遇到襲擊,那結果可能難以預料。隨著時間推移,埃勒林的心越來越焦急,時常在道路轉彎的地方久久回望身後。終於,在某個山風呼嘯的傍晚,一匹白馬和馬背上的騎士風馳電掣般率著眾騎追來了!埃勒林頭一個發現,並調轉馬頭迎了上去。

    塵土飛揚,數十駿騎從埃勒林身側疾速掠過並繼續向前,一直匯入到辛達族隊伍爆發的歡呼中去。但騎行在首位的精靈卻爲了他拉韁駐馬——兩匹早已熟識的馬兒打著響鼻互相嗅聞著,兩位朋友在黃昏的微光中重逢了。此時的瑟蘭迪爾滿身風霜,剛剛逆風賓士的銳氣在他下馬的一刻消褪了。他神情複雜地與埃勒林擁抱,可埃勒林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一味沉浸在喜悅中。他鬆開瑟蘭迪爾,又讚美一聲伊露維塔,說:“感謝主神送你這般完整無缺的歸來,免去某人日夜憂心。”說完他笑著側過身,在他身後出現的是美麗的艾希薇。

    即使換下絲絨長裙只穿著樸素的騎馬服,牽著棕色安第斯駿馬的艾希薇也是所有精靈中最惹人矚目的一位。她如雪的肌膚比在隆德爾時看起來更蒼白些,秀眉下的雙眸如此明亮,彷彿折射著星辰之光。這是兩人自雪地裏別後第一次相見,艾希薇的眼眶瞬間溼潤了,那眼中的柔情任誰也不能無動於衷。可瑟蘭迪爾只是鄭重低頭向她行禮致意,右手的掌心貼合在胸前又輕輕放下。艾希薇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

    這時歐瑞費爾的傳令官費瑞疾馳過來,埃勒林拍拍瑟蘭迪爾的肩說:“快去見你的父親,不止我和妹妹在擔心著你。但一定記得紮營後來找我,我要給你看些好東西。爲了它,我可不惜違抗了你父親的命令。”說完他眨眨眼,笑摟著艾希薇一道離開。

    那夜精靈們籌備起一場晚宴,熱鍋裡煮著香濃的土豆與新獵來的肉食,詩人重拾豎琴吟誦起優美的歌謠,儘可能豐盛地為遲到的勇士接風。席間是沒有酒的,雖然兩族精靈中熱愛美酒的不少。但作為非必需的物品,酒被歐瑞費爾下令禁止攜帶。因此當宴會結束瑟蘭迪爾踏入埃勒林的帳篷,見氈毯上放著滿滿一大瓶紅酒的時候,竟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許這是我能喝到的最後一瓶明尼莫爾酒——雖然我不想承認這一點。”

    埃勒林正襟危坐在酒瓶前,神情嚴肅得令瑟蘭迪爾幾乎要發笑。

    “我帶上它時就發誓要和你一道喝盡它,將來就算喝不到了,至少我們可以一道傷心。”

    瑟蘭迪爾輕輕挑眉,“那我要是沒有如約趕來呢?”

    “我就把它倒進安都因河裏,永遠記住是你害我沒有喝到它!”

    瑟蘭迪爾艱難忍住已到唇邊的笑意,撩起披風下襬坐下來,兩位朋友珍而重之地對著這瓶酒。

    “不用酒杯?”瑟蘭迪爾問。

    “那種脆弱的東西要怎麼帶?”埃勒林一面抱怨一面拾起身邊的空水壺,拔開酒瓶的塞子往行軍壺裏滿滿灌上一壺酒。“嫉妒我吧,朋友,往後我喝的每一口泉水都會帶上酒香,”埃勒林說著把還剩多半漿液的巨大酒瓶遞給瑟蘭迪爾,“這些你儘管喝。”

    瑟蘭迪爾不動聲色地接過酒瓶,卻也解下自己腰間的水壺,將裡面的餘水全折進了僕人剛剛奉上的洗手盆裏。“我不認為你有引我嫉妒的能力,或擁有引我嫉妒的東西。”瑟蘭迪爾慢悠悠道。

    “講得好!我倆之間要有嫉妒這回事也一定是我嫉妒你。要知道我妹妹可是我最寶貝的,卻就要被你搶走了。”埃勒林終於自己忍不住笑說。

    瑟蘭迪爾眸光閃了閃,沒有迴應他的話,只是默默地將酒灌進水壺。那一晚兩位朋友都喝了許多的酒,連瓶中的餘酒都你一口我一口地幹盡,也聊了許多事——關於永別的故土、關於路途上的遭遇。也許埃勒林喝得更多些,不勝酒力躺在氈毯上睡著了,瑟蘭迪爾則始終清醒著。後來他為埃勒林熄了油燈,一個人悄悄走出帳篷,才發現艾希薇不知從何時起候在了帳外。氣溫很低,艾希薇在騎馬裝外多披了一件深綠色的披風,披風的領口和下襬都點綴著星形花朵的刺繡——這讓她即使身處荒野中也顯得優雅和尊貴。

    “你應當在帳篷裡休息。”瑟蘭迪爾說。

    “這些日子難得有能見到星月的時候。”艾希薇說著抬頭望望並不澄澈的夜空。雲朵不時遮蔽住彎月,過一會兒又被風吹離,群星的光在晦暗的天幕若明若現。但即便如此,氣候惡劣的迷霧山出現這樣的夜晚也是難得的。“能陪我在空地上散會兒步嗎?”艾希薇收回遠眺的視線問。

    瑟蘭迪爾沒有拒絕未婚妻的請求,兩人並肩沿著山路往前走。夜風一陣一陣——刮過荒山草甸,也刺痛肌膚。但艾希薇毫無停步的意思,直走到一處可以眺望西方的埡口。這裏的風更凜冽了,他們眼前除了群山的暗影什麼也沒有。

    “為什麼你的神情那麼沉重?自從你回來以後。”艾希薇輕聲地問,話語幾乎被風聲湮沒。

    “如果眼見著族人死去,甚至是你令他們這樣死去,誰也不會輕鬆。”瑟蘭迪爾說。

    “可直覺告訴我不止如此,”艾希薇難掩焦慮地皺眉,“撤離時,你是否有我父親和親族的訊息?”

    “如果我說沒有,希望這不會令你不快。”瑟蘭迪爾看向她回答。

    風一剎停歇,兩人也陷入靜默。彼此注視一刻艾希薇低下頭,一滴淚水從臉龐滴落。她哀傷地說:“自從離開歐西瑞安,一個噩夢總糾纏著我。夢裏到處烈火肆虐,我看見我的族人被殘忍地殺害,可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在火海里四處亂闖,不論走到哪兒都只我一個……”

    “那只是夢!”艾希薇的哀傷讓瑟蘭迪爾感覺一陣心痛,他的眼神變得沉重又複雜,“況且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身邊還陪伴著愛你的兄長。”

    “那麼你呢?”艾希薇陡然直視他,頰上仍殘留著晶瑩的淚痕,“你是否真的因為愛我而同我訂婚呢?或者只是爲了……”說到這兒艾希薇緊緊咬住了下唇。

    “……爲了得到你父親和你家族的支援。”

    瑟蘭迪爾沉默一下,終於清晰地說出未婚妻無法出口的話。羞憤一瞬間出現在艾希薇的臉上,她立刻轉身要走卻被瑟蘭迪爾扣住了手臂。

    “事實並非你想象的那樣,”瑟蘭迪爾說,“在隆德爾的時候,你的遠見、忠實和聰慧每一樣都吸引著我。我想要得到你的陪伴,正如你向我要求的。”

    “可這不是愛情!”艾希薇激動地說,眸光一剎明亮閃動。

    “也許不是純粹的,但是真實的。我也會有渴望得到支援和陪伴的時候。”

    瑟蘭迪爾的話令艾希薇的神情柔和下來。她慢慢轉過身,從注視自己的的那雙眼裏發現了暗藏的疲憊和溫柔。

    “吸引著我的還有你的美麗、你的眼淚。相信我,在這裏你不是一個人。”

    瑟蘭迪爾說著慢慢地貼近她,兩人的眸心中倒映著彼此。艾希薇在那一刻垂下眼簾,身體微不可查的戰慄,又一滴淚水從她微微揚起的臉龐滴落下來。瑟蘭迪爾猶豫一下,以指腹揩去她的眼淚,之後執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無名指上的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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