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試煉
暖軟的金色陽光從糊著絹紙的格柵窗裡投射進來照亮了這間因常年不啟而顯得陰暗的往生殿側殿,光裡漂浮著細小的塵埃。由一整塊雪琉冰晶砌成的地板泛着一層極為淺淡的琉璃白光暈,正中央的光幕裏衣飾各異、年紀在六七歲到十七八歲不等的少男少女來來往往,散發著白光的邊緣逐漸隱沒入空氣中。
“離師姐?”雨玄峰峰主兮雨蟬略略偏過頭,以袖掩嘴,“這些人裡離師姐你可有什麼中意的苗子嗎?”
宮明離仔細地看了看光幕裡稚氣猶存的少男少女,同樣壓低聲音回答道:“今年的這些都不見得有過人之處,貪痴慾念過重,和我無塵宗無緣。”
修真界的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獨創的心法,雖然有優劣之分但勝在獨一無二。無塵宗的立宗心法便是《清塵訣》,講究的是七竅清明心下無塵,對悟性與道心要求極高。若非如此,無塵宗貴為修真第一宗,年年來試煉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又怎會只有現在寥寥八百人。
聞言,兮雨蟬又悄悄地瞟了瞟殿內的師兄師弟們,果然個個臉上的表情都不怎麼好看,帶了一點冷漠的意味。唯一的例外是坐在首位的嬴子禰,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眉眼彎彎,不像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倒像是個剛及束髮之年的少年。兮雨蟬知道這個小師弟平素便是以笑臉示人,也沒多大意外,令她吃驚的是視線掠過嬴子禰時看見的陌景曦——他坐在嬴子禰的左手邊,低頭看著一本顏色頗有些斑駁的古卷,面上沒有什麼表情。
在兮雨蟬的記憶裡,不知是不是天木靈根的緣故,陌景曦一直是個很溫和的人,他又是無塵宗裡少有的修極情道的修士,曾經被魔修取笑說過於悲天憫人,和無塵宗格格不入,倒是適合去和青燈古佛做伴兒。可今天兮雨蟬感覺有點奇怪,雖然還是那張臉,可陌景曦身上的味道卻一直若有若無地透著一種涼意,像是冰雪或者玉石的味道。
……該不會是,被奪舍了吧?兮雨蟬心頭一跳,又趕緊在心裏安慰自己:奪舍說著輕輕巧巧兩個字,但實際上又哪有那麼容易?且不說要為奪舍的禁咒耗費多少心血靈力,就本身行為而言,也沒有幾個修士願意幹的。元神之間的戰爭最容易傷到一個修士的根本,如果不是什麼生死關頭有誰願意去奪舍?更何況奪舍者喜歡的也是那些剛修行不久的小修士們,陌景曦這種幾乎是修道第一人的,若是真有什麼人想要奪他的舍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道行經不經得起這番折騰。
兮雨蟬稍稍放下心來,但不知道為何,她的內心深處總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質疑:“萬一呢?陌師兄也不是全能的呀,誰知道外面有沒有什麼大能?再說了,你自己不也感覺到了麼?這個人,和之前的陌師兄有些不同……”
君無夜卻在這時略有不解地看了兮雨蟬一眼。
無塵宗十三峰主風華絕代,個個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才,雖然這麼多年以來陌景曦一直被當做修真第一人,但其實大家都明白最危險的,還當數無絕峰的峰主君無夜。他是修霸道的劍修,五感尤其敏銳,是以一下子就發現了兮雨蟬在陌景曦身上多停留了一會的視線。
大概是也發現了景曦的不對勁?君無夜心裏忽然有些憂愁。他面不改色地將目光移到光幕上,輕聲“嗯”了一聲,一戳旁邊陌景曦的手肘,饒有趣味道:“景曦,你快看那個穿灰色衣服的小孩兒,還有點意思。”
“……”陌景曦心裏一緊,抬眼道,“穿灰衣服的那麼多,君師兄說的是哪個?”
“就那個,長得最好看的那個。你看他的樣子,有沒有幾分當年你的風華?”
“……”陌景曦看著君無夜口中的小孩兒沉默片刻,“原來當初你是這麼看我的。”
眼觀鼻鼻觀心的梵塵聽到這兒沒忍住掀起眼皮仔細地看了眼那個孩子。此時正是“登仙階”上,一群半大孩子爬得大汗淋漓的,表情十分複雜,像是糅雜了絕望、貪婪和希冀的神色,雖然已經被汗打溼卻始終神臺清明的少年在其中自然顯得鶴立雞群。
梵塵一時之間心情複雜。當年他雖是直接被帶回來拜入景霜峰,卻還是沒逃過“登仙階”的試煉——這個試煉既不測靈根也不測靈力,考的就是修士的心性,饒是天才如梵塵,那次也險些被夢貘拖入幻境掙脫不得。君無夜今日這席話已然是梵塵聽過的最高的褒獎,而看情形,這個少年也有足夠的資格收下這份褒獎。
有種奇怪的、微妙的情緒慢慢地爬上他的心頭。
“不不不,那個時候景曦你給我的感覺可比這個孩子囂張多了。”君無夜回想起當年陌景曦表面看著溫和實則很是驕傲的模樣,“所以我那時老想揍你來著。”
留陽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顧流殃的背影逐漸隱沒在如蓋的樹蔭裡,忽然抱臂道:“你跟了我們這麼久了,不累麼?”
“你認識陌仙師?”火紅的嬌小人影從某株樹上一躍而下,輕盈得如同紅鳥劃過晴空。
留陽扣了扣劍鞘,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左右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小小的面龐上一團稚氣,卻梳著出閣女子的高髻,妝容古豔,眼尾暈著一抹緋紅,還未發育的身體被豔麗的紅羅包裹住,纖細的指尖從華麗的大袖中露出來抱住了一把朱琴。那把朱琴很是古老修長,琴身所用的木頭有淡淡的香氣——是幻羽天木獨有的氣味——與女孩並不相稱,一眼看過去便覺違和。
“幻羽琴?”留陽挑眉,眼睛裏隱約有精光爍爍,“小殿下是幻靈姬大人?”
“叫我十七夜就好了,我現在還不是幻靈姬,我師傅還在餘燼深淵活著呢。”女孩擠擠鼻子,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不過過不了多久,等我師傅死了我就是幻靈姬啦。”
她忽而展顏,頰邊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你能帶我去無塵宗嗎,大哥哥?”
“十七夜對吧?”留陽蹲下去和女孩對視,好讓她不那麼辛苦地抬頭看他,“怎麼會想去無塵宗呢?”
“不是想去無塵宗,我只是想親眼看看陌景曦。”十七夜認真地糾正留陽的錯誤。
“好吧好吧,那你怎麼會要見一見陌景曦呢?我記得不錯的話,這一任的天選之女是魔族的吧?你身上的衣裳也是,”黑色的細長荊棘纏繞著蔓延在女孩大紅的裙襬上,荊棘間盛開著暗紅色火焰所構成的大朵大朵的薔薇,“這是魔界九魔將裡的厲家的家徽。從花紋來看,你是作為厲家的女兒吧?怎麼會想去瞧瞧對手的大人物呢?”
“因為父親告訴我,”十七夜頓了頓,學著她父親的語氣一字一句嚴肅冷厲地說道,“若欲攀上巔峰,必得先認識巔峰。”
“魔族的巔峰就是風落叔叔了,我已經見識過了。”她眨眨眼睛,歪了歪腦袋,滿眼滿臉的天真無邪,“所以我當然要來見陌景曦了。”
“南域墨衣北素裳,妖中鳳皇鮫人王。”留陽嗤笑,“果然好名聲。”
“不昧哥哥和我說過無塵宗每年都會進行入門試煉,也只有這幾天,陌景曦是一定在無塵宗裡的。”她想起現在的處境,不禁有些沮喪地垮了臉,“可惜我是個魔修,沒法進山。”
“為什麼非要見到陌景曦呢?”流陽用下巴朝十七夜懷中抱的朱琴點了點,“你有幻羽琴這個仙器,有了幻羽琴你就算橫行三界也沒人會說什麼的。”
“?”十七夜疑惑不已,“我以後是要去守幻羽天木的,我為什麼要橫行三界?”
“……”留陽猝不及防,一時間言語不能。
“你以後的確用不著橫行三界。可就算是這樣,你有幻羽琴也夠了呀。一把幻羽琴還守不住幻羽天木麼?”留陽試圖打消十七夜的念頭。
“守應該是守得住,但是巔峰近在眼前,我為什麼不努力一把變得更強?”十七夜顯然不能理解留陽的意思,執拗道,“而且我跑也跑來了,不見一面多可惜呀。”
多說無益,留陽站起身來道:“既然如此,你跟著我吧。我可以帶你去見陌景曦。”
“噯?真的?”十七夜眼露驚喜,一雙漂亮圓潤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卻是開口問道:“可是,你不是魔修嗎?魔修如何上得去無塵宗呢?”
“不愧是幻靈姬,感知的敏銳不負盛名。”留陽撣了撣衣服下襬的塵土,站起身道,“我既許了你,自然是有辦法的。只不過希望你見到陌景曦的時候不要失望就好。”
“那就多謝你啦。對、對了,對不起呀,我剛剛騙了你,十七夜是我的乳名啦,我叫厲鳶,是厲家的么女。”厲鳶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語氣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