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殘酒一杯慰平生 下
“未必,說不定是俺砍下你的頭,給陛下請功哩!來喝酒!誰生誰死,都是天數!此刻只要痛快就好!”
魯乙七從懷中掏出一個酒壺,揚頸痛飲:“這是從你們寒山派人身上摸來的,老子沒下毒!”
“哈哈!今天居然還能喝一口家鄉的酒,老夫也不知道是該謝你還是該恨你!”白九哈哈大笑,隨手將匕首拋在地上,接過酒壺,痛飲一口:“你這廝竟然只剩了一口,不過癮!”
此時夕陽將落,北風將息,昏黃的陽光透過已經逐漸稀薄的雲層,星星點點的灑落在雪地上,似乎有些神聖的味道。
“還有一壺!誰活誰能喝個痛快!不夠讓那三個小鬼去打!”
“好!你們就會耍這點小心思,螻蟻小事,老夫答應你便是。”白九似乎被魯乙七的豪氣所動,爽快的點了點頭,一步向前!
劍隨身動!
一步已至魯乙七身前,抬手就是平淡一刺,不著絲毫煙火氣息,看動作很像是一位大畫師,在給自己的作品塗上最後一抹色彩,意蘊超然,寧靜自在。
然,在魯乙七的眼裏,這隨手的一刺,卻似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
劍還沒到,他就感覺自己已經被開膛破肚,心臟被血淋淋的掏出,神魂墜落黃泉,更為要緊的是,實打實的痛楚竟然在身體裡產生。
“老夫七歲學劍,三月有成,第一劍殺欺我母的賊人!掏心挖骨不足恨!”
這意本是虛幻,卻十分真實,只因劍斬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個人精氣神!這劍遇強越強,當然也有個限度,同級之人自然無用,遇到李牧原也沒有什麼用處,李牧原可以感覺到山崩於前,卻覺不出一點痛感。
“好厲害,一步之差如隔天地!要不是此刻白九依然深受重傷,功力十不存一,俺恐怕心子自己就崩碎了。”
魯乙七畢竟也是高手,當即運氣週轉全身,雙手似抓似拳向前一推!只聽一聲虎嘯,氣息所化的猛虎竟然咆哮一聲撲了下來!
咚!
劍鋒一挑,虎被震的粉碎,劍刃在魯乙七的身上落下,發出難聽沙啞的聲音,劃出一道深深的血口。
“十六歲,上山殺虎,取肉換錢,買第一壺酒!你這假虎,還不如紙做的!”
白九每劍必在魯乙七的身上割出一道傷口,魯乙七身邊隨拳而走的氣虎,根本不堪一擊。
“咱們……該走了吧?”
崔如海小聲建議。
他話音剛落,面前的雪地上就出現了一道清晰的斬痕,嚇得崔如海面如土色。
“走不了,咱們也死不了。”李牧原笑了笑,竟然一屁股蹲下,看起了兩大高手的對決!
“我跟著牧原!”馬無相大咧咧一笑,想學著李牧原蹲下,結果一屁股坐進了雪裏。
“我也聽到剛纔的話了,可要是他喝酒的時候再想拿我們的心肝下酒怎麼辦?”
“那就死唄。見了神仙也值了。”
“馬無相,你的甲碎了,回去早晚是被你爹打死!我可不想死,西街的小花妮,還等我娶她呢!”
“切,兒女私情!如同塵土!”
“你是大塊頭,沒有女兒疼!你懂個什麼!”
“三十歲,天下亂,持劍走天涯,殺敵破奴,英雄如我!兒女私情盡斷!”
一劍直接貫穿了魯乙七的肩胛骨,他憤怒一掌將冰劍拍成粉碎,誰知白九隨手一晃,手上的冰劍就恢復如初,他看著在夕陽下反射出點點光彩的長劍,似乎陷入了沉思,雙目閉上,劍卻越來越快。
“四十五歲,天下定鼎,持劍的也該死了,我卻不服,皇帝你做我忍,讓我死卻不行!”
“鐺!”魯乙七身上蒸騰的汗氣竟成血紅色,氣息所成之虎越發的張牙舞爪,趨於真實。
“有突破嗎?可惜沒用,南山與泰山相比,是摞一塊石頭能比上的嗎?”白九劍從下向上,劃過魯乙七的胸前,挑出了一個酒壺,順便將魯乙七的臉從右往左劃出來了一道長長的血口。
“劍出的時候,不是應該閉氣凝神,怎麼他說著話,劍卻越來越凌厲!而且他每一劍,都不一樣,春夏秋冬,萬物枯榮,百草生長……”
李牧原牙齒幾乎咬碎,他拼命想要記下二人的一個動作,卻瞬間就頭腦暈痛,連想都不能想,只能看著!但即使是最表面的東西,也讓他受益匪淺。
“是了,這就是劉師傅所說的劍上有情!我記得劉師傅說過,自己最得意的事情,是少時砍下世仇的頭顱!幾十年記憶不衰,喝酒一壺,運氣半響,當時的激動之情就能傳到劍上!此時一劍,斷石開鐵!”
“這人每說一句話,都將情灌入劍中,所以變化莫測,威力倍增!這不是我能企及的境界,不過……我最難忘的事情是什麼?”
思緒飄飄,李牧原仔細回想著,自己下生十幾年,喜怒哀樂自然都有,只是都如雲煙,飄飄淼淼,形不成記憶,苦苦思索,有些情景連清晰的景象都不記得,還怎麼附著在劍上?
忽的思緒一轉,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畫面,年輕些的老父親撒足狂奔,鞋子都跑掉了,衝進屋裏抱起了一個小嬰孩,嬰兒嘹亮的哭著,老父親哈哈大笑,老淚縱橫。
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絲喜悅。
“那是……我?我怎麼會看到自己的出生?這是什麼感覺,喜悅,無助?思念,還是……鬱悶?”
李牧原猛的站起,抄起斷劍,將胸中無盡的情緒彙總於一點。
一刺。
轟!
劍前丈遠的一塊青石上,突出現一個裂點,剎那無數裂痕叢生,似要碎開!
“怎麼可能!”白九似察覺到了李牧原的異象,麵露異色,動作有了微微停頓!
“呵!”魯乙七那容他半點分神?一聲怒喝,身上縱橫交錯傷口流出的鮮血,被真氣一催瞬息蒸發,那隻盤繞頭頂之虎幾乎凝成實質,張牙舞爪,惡狠狠朝著白九撲了過去。
“火裡埋金刀!”一聲怒喝,魯乙七袖口一抖,朝著白九灑出一片黑塵,被血虎一衝,嘭的一聲,白九身上就燃起了大片火焰!
魯乙七還不肯罷休,雙手平推,直入火中,任由火焰吞噬胳膊,一絞一抽,虎入火中,火勢大起!
他雙臂已經被燒成焦黑,皮開肉綻,卻絲毫不管,如合面如淘米,翻來覆去的抽絞,火光沖天而起,直至十丈之高,赤虎盤旋其中,張牙舞爪!
要是以前三人見了此情此景,說不定認為這是變戲法,障眼法,此時此刻,卻曉得這是實打實的功夫!之前遠觀哪有這個直接!
“神話中的祝融,也不過如此吧?”
“那傢伙死了吧?我卻沒帶燒傷藥,這可如何是好?”
“烈火灼灼,真似我心!渾渾噩噩二十年,半當山賊半教書,六十五歲劍仙開天門,山中偶得真傳,方個明白我是我!”
歌聲突起,一人踏火而出,火焰四散避開,彷彿臣子遇上了君王,避之不及。且看處,白九渾身上下哪有半點焦灼痕跡?一揮手,火柱發出人一樣的哀嚎聲,直飛上天,啪的一聲炸開。
夜色將臨,火光流星,好似放了一個大煙花。
魯乙七呆立當場。
“俺輸了,好個水火不侵真是仙人!當死則死,沒什麼好怕的,算是輸給你們了,只是你的諾言是否算數?這三個小子跟我們毫無關係,讓他們滾了算了。”
“算數。我劍不殺無名之輩。”
“你們三個過來!”魯乙七的雙臂已經燒的只剩白骨,渾身上下已經看不出個人型,卻站立著不倒,紋絲不動。
“這位大哥!”馬無相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今天峯迴路轉,變化太多,他都有些受不了。
“前輩可有事要交代?我們自當盡皆全力!”李牧原雙手抱拳,重重拜了下去,今天生死如螻蟻,卻也幸賴前輩護佑才能活下去。
“沒啥事,俺這就死了,挖個坑把俺埋了。誰也別說,緝捕使死了,自有兄弟過來收屍。”
“也別立碑,光禿禿一個墳朵就行,乾的也不是什麼光彩事。”
“喏!”這要求很簡單,只是在曠野裡挖個坑洞。這要求也很不簡單,大徐重葬,若無葬禮,死後下輩子就要為畜生!
北風捲著夜色吹過,白九盤膝坐在雪地上,身體深深的陷進雪堆裡。
他隨手一招,氣勁拿過寒玉,看一眼,扔在地上,又拿過落在雪地上的酒壺,先澆灑一圈,再開懷暢飲。
“這人已經死了,你們走吧,我一會埋了他。”
馬無相和崔如海如蒙大赦,抬腳就走,只有李牧原搖了搖頭:“言必果,前輩自飲,我自己動手。”
“也罷,隨意。”
李牧原刨開雪,用手中的殘劍用力的撅著地上的凍土,白九也沒閒著,用氣勁割下一塊松木,削之成板,用指尖寫字,不知為何不滿意,抹去重來,翻來覆去數次仍舊未定,淚卻先流。
“八十一歲,至今日止。煙雲繁華,仙業大道,到頭來只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