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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人

    對於士子們而言,今日的大變打亂了他們的計劃,不過皇帝的出現卻也有好處。

    對李牧原,他們挑不出太多的毛病來。

    畢竟李牧原出現的時間短,還有擊破邪教、將宮廷醜事暴露於天下的大功,治下似乎也還算平和富裕。

    更重要的是,他變惡沼為良田,這可是不折不扣的祥瑞之兆,乃是上天對他的嘉獎,否則滄海桑田變化,豈是人力可以為之?

    正是有這麼多事情交織在一起,範躍文章一傳,四方之人才迅速聚集。朝廷失德,許多人已經將李牧原當做了新的“天子”。

    而皇帝就不一樣了。

    這幾年的荒唐事,哪一件不都和皇帝掛鉤?縱然面前的皇帝似乎是翩翩君子,和傳聞中的那個魔王完全掛不上鉤,但他們心中的怨氣,豈是這麼容易就能平復的?

    幾乎上皇帝剛在高處坐定,就有一個頭發花白計程車子跳了出來。

    許多人都認識他,之人名叫楊不同!自號頑石散人。脾氣就跟他的名字一樣,倔強無比,有口直言。

    石頭石頭,自然是不會拐彎的。

    他跳出來,先對著皇帝施禮,然後對著範躍施禮,最後對著李牧原施禮。

    三個禮節已經耗盡了他的耐性,他大叫道:“諸位朋友,我不怕死,我先來說如何?”

    李牧原啞然道:“來者不善啊!上來就是不怕死,這是說給我聽的,還是說給你聽的?”

    皇帝笑道:“無妨無妨,請講!”

    “哼!”

    楊不同咳了一聲,只見他倒揹着手,開始從大徐太祖開始,一條條的說著皇室的罪過。

    妄負天子之位,有悖萬民之託!妄求長生,不顧蒼生社稷,殘忍無度,以人為藥。

    他洋洋灑灑說了近千言,忽的話風一轉,說起了當朝皇帝。

    他的大意是過去之事雖多有不順,但是皇帝你登基的時候,天下都對你有期望!希望你能有過改之,給天下蒼生以太平盛世。

    誰知道你不是很出息,愛殺人,性暴虐。竟在京城壘砌京觀!不堪入目!昔日繁華之京都,歷朝歷代之心血,此時已近乎鬼城也!

    而且排斥忠臣良言,直言勸諫之臣,多慘遭毒手,抄家滅族者,數不勝數。官爵之位,本是有能者居之,當能者上,庸者下,豈能用銅錢以度?賣官賣爵,簡直是匪人所思。

    窮兵黷武,四處征伐,而不行懷柔之策,導致四海戰火頻起,民不聊生。

    更習研外道,再追長生,不惜被蒼天怪罪,各境多有天災,赤地千里,蝗蟲四生,百姓競相為食!

    他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直接將帽子脫了下來,扔在了地上,言辭更加激烈:“汝辜負萬民所託,辜負蒼天之善意,實在是千古難尋的罪人!惡人!”

    然後他拍拍自己的脖頸:“吾血在此,尚且溫熱,汝若想殺!”

    現場一片寂靜,只有聲音砸在地上的清脆迴響。

    楊不同罵的太全了,太激烈了。幾乎將所有人的心裏話都說了出來,只見楊不同慷慨陳詞完之後,從腰間摸出一柄小刀。

    這小刀乃是士人的裝飾品,只有其形,未有實際。雖然鋒芒好看,寒光閃閃,卻沒有開鋒。

    楊不同舉刀對日打量一番,然後將隨手拿起一塊小石頭,使勁將刀磨了幾下。然後坦然將刀放在了自己的身前,閉上了眼睛。

    這意思是要殺隨意,要剮也無所謂。

    他無所畏懼。

    落地無聲,士子們並不是害怕了,而是想看看突然出現在這裏的皇帝如何處置!如果皇帝吐出一個殺字……

    許多人已經握住了腰間的小刀。

    士子修行武道,為什麼緩慢?他們不會殺人,也不愛殺人。

    他們決定不了別人的性命,卻能決定自己的命。

    殺身成仁,捨生取義。

    此乃聖人的教誨。

    只要皇帝動刀殺人。

    他們就同去!

    若是皇帝開口狡辯,他們就要將是非黑白,其中道理說個明明白白,讓天下人都明白,這世間還有黑白二字!

    還有天理公正!

    雖然一眾士子都低著頭,皇帝此刻覺得有萬千目光集聚到了自己的身上。

    彷彿這神州大地,億萬眾生,此刻都看向了自己。

    “萬夫所指,原來是這種感覺!其中所謂的指,乃是心指!”

    皇帝輕輕掰開李牧原的手指,站了起來。

    李牧原立刻雙手合十,原本微微有些陰的天空陡然起風,雲開日出,一道陽光灑在了皇帝身上。

    “果然有些痛。”

    皇帝張開雙手,輕輕一抖。

    “這位士子,這其中雖有緣由,歸根結底,卻是我大徐失德,失職!你將刀收好,大徐的刀,只殺邪佞之徒!諸位,你們可還對朕有什麼意見,一一道來即可,忠言雖逆耳,卻利於心。”

    全場啞然。

    接著,就有第二人,第三人陸續出列,他們有的慷慨陳詞;有的嚎啕大哭,泣不成聲;有的張口唾罵,句句誅心;有的句句淳淳良言,循循善誘。

    古往今來,士子與皇帝之間總有一層界限,天子是君,士子是臣。君臣之間,哪怕親密無間,也要講究分寸。哪像今日,所有的人都不再收斂,將滿腔怒火、不解、期待全都灑了出來。

    一直到了響午時分,遠處鐘樓響起了禮樂聲,眾人才如夢初醒。

    皇帝一臉微笑,時有慚愧,時有羞怯,時有悲傷……

    “李兄啊!”

    “我曾說過,我要做一個好皇帝!”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幾年,天下居然糜爛到了這種程度!今天之前,我雖然已經有所準備,但是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嚴重!”

    皇帝再三嘆息:“諸位先歇一歇,朕也有一言。”

    “朕聞三口之家興旺,在於父母智慧、慈善、勤奮,子孫向上奮發。三千戶之縣城,乃是一地之家,興旺之道在於官民和睦。天下之大,有千萬之戶之多,卻亦是一家!朕乃家長,當行正事、履善道、為楷模、為榜樣。”

    “怎耐朕才學不驚,德行不夠,誤被狂徒惡鬼所乘。”

    這話一出,臺下士子們都面面相愧,什麼意思?前面好像還是在真切實意的反思得失,接下來的狂徒所乘又是什麼意思?

    只聽得皇帝繼續朗聲道:“太和元年,楚王作亂!朕歸宮之後,夜裏忽見一人,其身高丈許,背生二翼,披頭散髮,青口白牙!其自稱第六天魔王,封楚王之命,來取朕之性命,接著就往朕身上一撲,宛如泰山壓於身上,朕即刻驚醒。”

    “從那之後,朕常心煩意亂,五內俱焚。時常不能自已,癲狂若魔,常有一人影占據朕身,行殺戮瘋狂之事!朕藥石無方,醫治無法,心知不對,便叮囑李國公速速外出,尋找醫治之法!而後朕的心神一切,幾乎全然被第六天魔王佔據!一年三百餘日,朕清醒的日子不過三五天而已。”

    眾人目瞪口呆,這等故事也太離譜了吧?不過從皇帝的經歷、變化上來看,倒是都能對的上。畢竟當年楚王和後來血神教的關係,已經隱隱有些人知曉了。

    就聽的皇帝泣不成聲:“朕的心神幾乎被邪魔佔據!邪魔驅逐殺戮忠臣能士,斷我大徐之龍脈!朕雖不能控制身體,卻一清二楚,心想朕死不足惜,卻怎能禍害蒼生至此!幸賴李國公遠走幽冥,為朕採集藥材,並在幽冥重創邪魔分身!朕這纔有了一線生機。”

    “李國公忠心為國,卻不敢挑明邪魔之事,畢竟朕的生死,皆懸於邪魔之手!李國公左徵右討,四處擊破邪魔根基,並利用無上手段,成功在前日將朕之魂從邪魔手中搶出來!”

    皇帝怒吼道:“朕此時不過魂魄而已,勉強居於李國公所鑄的白石身中!朕的真身還被邪魔佔據,用以竊取社稷之果!朕在此邀天下之士,凡有愛國愛民,凡有體諒天下之傷者,皆當共擊邪魔!”

    一席話畢,士子們個個激動,只是卻無人出列。稍微有些修為的,都運轉真氣於雙眼,死死盯著皇帝,想要看出個究竟來。

    時代畢竟不同了,地仙之能,可虛空造物。誰知道眼前這個慷慨陳詞,飽受苦難的皇帝,是不是真的呢?

    是不是李牧原造出來的,演的一場戲?

    “範先生,為之奈何?真假何如?”

    有士子悄悄問道。

    範躍反覆看了十來遍,皇帝確實只有一魂而已,而且魂魄純粹,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只是……

    皇帝似乎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他微微一笑,道:“去火燭來,朕要建設軒轅神廟,祭天地!”

    李牧原愣了一下,軒轅神廟那是什麼?

    皇帝道:“軒轅神廟乃是我華夏始祖所立,歷朝歷代皇帝統一全國後,祭告上天后,搭土為廟,便有火苗賜下!這火苗不需燃料,只需每代皇帝即位前滴血三滴,即可燃燒萬年,直到國朝中斷方滅!範先生,朕說的是不是?”

    範躍點頭道:“軒轅火苗,乃是朝廷之證!自然可以為陛下驗明正身!只是歷代皇帝驗證,都是肉身親至,魂魄如何,臣不知,不過軒轅火苗,乃是純陽之力,恐有傷。”

    皇帝搖頭:“天下傷如此,吾豈能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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